老了,像刀劍入鞘一樣,回到小鎮。
年輕時,我們常常活得凌厲,披堅執銳,席捲人世,也許弄疼了世界,也弄傷了自己。老了,就擇一座小鎮,鈍下來,靜下來,慢慢地老。
老了,姿態是收的,像暮色輕籠之下的睡蓮,一瓣一瓣地收回盛開的花瓣。攏起來,鎖起來,還剩最後的這一脈餘香,就留給自己了。
要選長江以南的一座小鎮,買一座半舊的宅子,推窗可見遠的近的山,雲靄繚繞其間。要好好喂一餵我的視覺,在一座寂靜的小鎮。頭一樁是看看藍色的天,看看藍天之下放牧的白雲,是舊時的藍天舊時的雲朵。就躺在自己的院子裡看,躺在老藤椅上看。江南的雲走得慢,剛好合上這漸漸慢下來的話語,慢下來的步態,慢下來的生活節奏。
春夜雨潺潺,翌日的山前山後,雨水歡唱。多少年沒這樣真切地聽聽水聲了呀!水從自家門前過,蛙鳴蟲鳴就在屋簷下窗臺下,這樣的日子有唐詩的禪意,明朗而輕靈的禪意。小院門半掩,雨後執傘出門去,訪幽幽深山,訪莽莽林木,訪溪畔的新草,訪汀洲上的野禽……今後,與它們為友。
在那樣僻靜的小鎮,去商店,去郵局,去菜市場,都是步行。在街頭邊的老茶館裡喝茶,粗瓷壺泡出來的粗茶,琥珀色的液體誠心實意地倒映著自己微霜的鬢。人不嫌茶,茶也不嫌人。一邊呷茶,一邊看鄰桌的老者走著車馬炮。就這樣,一上午過去,一下午過去,時間無涯一般接納著正老著的自己。
養上一兩隻懶貓,或者養上一條不取名字的土狗。讓它們陪著自己在院子裡讀書,在春日花陰下打盹。在院子裡養幾盆花幾盆草,在溪澗邊的荒地上種點菜蔬種點梨桃。
風起的時候,閉戶圍爐,聽聽戲,聽聽詩朗誦,時光就這樣千迴百轉地深情起來,心頭溼潤潮起,獨自感動不言。
春日遲遲,跟著新識的鄰人上山採茶去,採回來,學著制,製成茶葉供自己。跟著這些樸實的鄰居一道迎送季節輪迴,春天去河邊釣魚,夏天去採蓮採菱,秋天去看秋波澹澹木葉下,冬天去看下雪。
如果能選擇這樣的一座小鎮去迎接自己的衰老,那麼衰老也真是一件歡喜可待的事情。那時,我大約也是不穿旗袍了,不穿高跟鞋了,它們都太冷眼挑人。我穿平底的棉布鞋,穿寬大飄逸的棉麻衣裙,悄然走在小鎮的石板路上。沾著溼漉漉的露水,去看鄰家竹籬下的菊花盛開。或者踏著薄霜,去古井邊折梅回來,養在細頸 的白瓷瓶子裡,一室的幽香。那時,想必會更愛這些經過風霜的花木。
那時,也一定不化妝了罷,素顏對鏡,無懼皺紋在臉上寸寸潮起。有一座蒼老古舊的小鎮做底子,再怎麼老,都像水墨畫裡的一朵淺色杏花,透著清涼的芬芳。
擇一座這樣的小鎮,再這樣緩慢而淡然地老去,這個世界像是我的,又像不是我的。這個世界離我遠了,與我無有什麼關聯了,因為我有小鎮。
當我老時,親愛的,你若來看我,必要渡一片浩茫空濛的江水,因為我在深深的江南,在江南深深的小鎮,這樣緩慢而饒有深意地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