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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池

故鄉,是濃得化不開的情結,是兩個承載了太多酸甜苦辣和喜怒哀樂的字眼,是最後只剩下溫柔以待的地方。

不像以往匆匆去急急回,故鄉成了車窗外一閃而過的恍惚。這次初二回孃家,終於住了一晚,有了充裕的時間和一份閒下來的心境。第一天陪著老媽嘮嗑家常,去給爸爸上墳,於是,故鄉又多了一種落寞的牽掛和很多不能為的懊惱與愧疚。

一場愜意的慵懶延續到第二天早上九點多,睡眼惺忪中,瞥見屋外迷漫的霧,瞬間打消了回籠覺的念頭,衝動著想循著年少時的足跡走一遍這個小村落。

走下院壩回身看這生活了二十年的老屋,竟然霧氣繚繞如蓬萊,初升的冬陽被霧厚厚地罩著卻又倔強地光芒四射,於是老屋便如沐仙氣了,霞光剛好從老屋的上方滲出來形成一暈佛光,老屋,越發顯得莊嚴厚重了,我不禁停下腳步,駐目良久,心下有沉澱。

以前的田間小路變成了硬化路,不溼腳了,也不髒鞋了。可是也沒有了潤溼的草木芳香,我突然想像小時候那樣踩在軟軟的草垛上特意讓露珠散落於我的鞋面,然後點點滲進去。可是,草垛沒有了,我的鞋也不再是布鞋球鞋。

走到中途,我突然改道,想走一走當年躡手躡腳躲避惡犬的那個林中小溝,小溝還在,樹林卻有點破敗,不似當初那般茂密無邊幽深無底了。溝坎上面養惡犬的郭家那一大排房子已是瓦礫狼藉,屋舍蕩然無存,說是異地搬遷了。難怪,他家下面的小樹林變得這般模樣,原是缺了人氣。

猛然發現,從我家到寨子上,我一路走走停停,居然也就三兩分鐘,全不似當年那般漫長。

此溝不通,折回下坡,坡上無路,腳蹬高跟鞋,我開啟了凌波微步模式,張開雙臂順土坡哇哇叫著一路俯衝,居然如神仙護體穩穩當當,禁不住回頭對著土坡得瑟:“我還是我!”

衝到底,又一條寬闊的硬化路通向各家各戶,我朝著那鐵門把守的李家宅院走去,院中有倆中年男人在談話,我徑直走過去對著他們笑,他們訝然:“你!我硬是沒認出來!還這麼年輕!”看著頭頂有些荒蕪的兄弟倆,我翻翻頭髮:頭髮沒少,只是顏色“淡”了很多!說完相顧大笑,恍若幼時。拉一會家常,在人家屋裡一如當年那般這裡瞅瞅那裡看看,一切依舊,只是少了他們父母那爽朗的笑聲和讓我吃過年“方向兒”的熱情招呼,記得過年做粑粑時一定要說“發了”或“發得好”,可是我榆木腦袋,一口氣吃完兩個之後在人家詢問的眼神下,說“還不太發……”。

循路再走,但見亮晃晃的高樓幾棟,比之低矮黑暗的老屋亮堂了不少,可是大門緊閉院落寂靜,總感覺冷冰冰地缺少煙火氣,家家門口小車赫然,卻不見孩童嬉戲,若是我們當年,值此過年時節一定喧鬧無比,鞭炮聲聲。或許,他們都在專心於手機的世界?亦或者,乾脆沒有回來過年?

終於可以看見那一片寬闊的田野和河壩,綠得發亮的油菜地是一片鋪天蓋地的汪洋,倒顯得比房前屋後熱鬧了不少。

路邊,我左看右看,當年寨中姜姓大戶的豪華祖墳和寨前鵝卵石砌成的高大寨牆也是蕩然無存。問及,說是修硬化路給挖了,頓時五味雜陳。這姜家祖墳先是文革時期破四舊給破得七零八落,再是現在修路乾脆給連根拔掉,從此成了真正的傳說。記得寨上幾個膽兒肥的男孩,每年都會爬進墓裡幾次,然後出來宣佈新發現:幾個碗,幾把椅子,幾口鍋……就是沒有找到金庸說的武俠秘笈或者傳說中的金銀珠寶。關於姜姓大戶的傳說可是傳遍了很多地方——“曬天(席)曬銀子,土布搭高牆”。並且有一句話流傳至今:“要得我姜家窮,除非水倒流”,話說當年一個丫環因為做錯了事,被豪橫主人毆打致死,結果浩浩蕩蕩來了一大幫叫花子說是丫環族人“講人命”(討說法),於是闊富的主家便天天大擺筵席以息事,很快就被吃垮了,當他仍在誇口“要想我姜家窮,河水要倒流”時,只聽寨前的河流嘩的一聲轉了方向,從此,我們這個小寨就叫“轉塘”,你看水的流向,雖不至於倒流,卻也繞了一個大彎兒形成迴流之勢,曰“轉”,此處深潭一個接著一個,所以叫“塘”。這小寨地形,遠觀似青龍汲水,,並且像極了一個太極八卦圖,也形成了龍鳳合舞之勢,我們這邊是龍,河對面是鳳,所以這一嶺山脈被當地人視為我們這一寨龍脈。而青龍汲水處,就叫青龍嘴。我們這小寨就座落在龍頭之上。

再往前走,便是姜姓發小家,全家已遷居廈門,徒留老屋空守,本來想走上去看看,但總感覺有物是人非的悲涼而卻步不前了。再往前三四百米的地方叫做“土地佬”,一座險峻的巖山,怪石嶙峋,路邊稍高處有一小窩,傳說有寶,河裡的犀牛每晚都會上岸到這裡跪下舔寶,這寶就被舔得光芒四射,卻終於被一個在此露宿的叫花子發現並偷走了,而犀牛也就此不見了蹤跡,只剩下犀牛跪的兩個凹印和放置那寶的小窩。小時候,我們在河裡鬧騰一番就會後去看犀牛腳印,因為河邊一塊巨石上面有非常清晰的兩個碩大蹄印,在那犀牛舔寶處,我們常常像練蛤蟆功一樣張開雙手雙腳去比跪那凹跡,想象並模仿犀牛舔寶的樣子。此時,那邊林深路隱,深幽僻靜,我還是不去打擾為好。

一邊走一邊拍照發給發小。感慨中終於忍不住電話裡一起唏噓了。

這一折身的功夫,我居然就走離寨子老遠了。田土依然,樹木依舊,甚至連過河的石墩子(我們叫它們“跳礅兒”)也還是當年的模樣,缺牙巴一般的那幾個礅兒依然頑強佇立任河水沖刷滌盪,幾次抬腳,我最終還是沒敢去嘗試,生怕自己一不小心閃了老腰變作個落湯雞。

遙看對面河堤,那條從石阡縣境內的石固鄉一直延伸到洋溪街上的用鵝卵石鋪就的人字官道和架通溝渠的上下石板橋可依然安好?記得小時候我們踩著那些鵝卵石循著人字形走來走去其樂無窮,而那兩座石板橋經過人畜代代踩磨,早已光滑得像水磨石,路過此處的牛們都寧願躍下河淌水而過。只是,上街的那段官道早已被毀壞殆盡,只是在老一輩裡口口相傳。

環顧這熟悉的一切,卻總有感覺不如小時候那般天寬地闊,小時候瘋跑的河壩已然是一片蕭蕭落木,再不見軟得像地毯的草皮。回首小寨,孤寂而又落寞,空曠而又矮小,像一位踽踽獨行的佝僂老婦。身後揹負著一座山,而此時,山也削平,老婦沒有了揹負的重擔,卻也找不到勞作和奔波的支點,她落寞地老去,直到兒孫四散,滿目蕭條。

那座鋼筋混凝土橋依然倒影河中影影綽綽,這我們上學上街的唯一現代化設施,可是怎麼這般矮小斑駁了?全不似當年雄跨南北的宏偉模樣。那時的我們,如遇洪水,只能循山而走,繞路大半,有時為了抄近路,不乏幾兄妹手拉手連成一串涉險過河的情況,也不乏我們把衣物和書包一起頂在頭“踩假水”過河的情景,有一次,我踩著踩著手舉軟了,想換一隻手,結果,把舉著衣物和書包的手直接放進水中,卻舉起另一隻空手,傻乎乎到了對岸,才發現書包衣物全溼,而空手也軟。

為了改變這種現狀,當村支書的爸爸決定乘著政府興修水利的東風,組織小寨居民一半官助一半自助修了這個小橋,方便了這沿河以下的幾個村寨,從此不再涉險也無人溺水。時過境遷,小橋旁邊又修了大橋。於是,小橋便默默閒置,由當年厚重的青灰色變成了如今落寞蕭條的樣子,寂寥悲涼。

河邊半坡處的火神洞呢?我竟然費了好大勁才在叢林中辨別出來。少年時代,逛洞是我們每年過年的特別節目,舉著手電和火把,附近幾個村寨的年輕人一呼而應,一路浩浩蕩蕩若赴征途,裡面有闊廳無數,有熠熠生輝的“白玉”良多,更有石山(鐘乳石)林立,還有暗河轟鳴,每次我們都想努力走到這個洞的出口,說是在對面那個楊姓小寨中一戶人家的灶頭後面,傳說他們祖先曾在灶頭後面發現三條金色的小蛇,就打死了一條,結果半夜就聽房前屋後鋪天蓋地的“溜—溜—”喚豬聲,據說這三條小蛇是洞神養的豬。因著這個傳說,我們都懷著敬畏之心,在洞裡不敢輕易亂動亂取東西。眼前這火神洞,再不似當年那般雄闊了,雜草樹木已經隱去了它的壯偉與神秘,也顯得一般的蕭然失落,也許,沒有了孩子們的拜訪和喧鬧,洞神他老人家也是悲傷寂寞的。也許,父輩不說,孩子們都不會知道這裡竟然曾經是“名勝”之地了吧,甚至,專注網路世界的孩子們,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在這路邊,在他們觸目可及的地方,有這樣一個神秘所在吧。

不出一個小時,走走停停,我竟然就繞小寨一圈。目之所及,最顯傷痕累累的是當年那雄偉茂密的楊家林大山,一個砂場,讓整座山像被刮骨一般,露出森森的骨骸。河,被堵了半邊,水,變得混濁,樹,不見了,這大山,體無完膚,彷彿英雄末路的斯巴達克斯。

我的故鄉,你美麗著,你清涼著,你繁茂著,可是,你也傷痕累累著。一如我的孃親,我愛你,痛你,惜你,可是也對你的變化無法適應乃至措手不及。

在我的眼裡,你變小了,不再如當初的雄闊健壯,你揹負太多。一如我的孃親,我長大了,你變老了,我走出了你的懷抱走向更廣闊的世界,於是,當年的大河變成了小溪,當年無垠的田野變成了幾步就可以跨越的土方,而當年茂密的森林樂園也變得諱莫如深,因為,我們出來後就再也沒有走進去過。

但是,說起洋溪,談到故鄉,提起轉塘這個小寨子,我依然那麼熱烈著,心絃被撥動到最深最弱的地方,醉著,樂著,也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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