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茫茫,霧濛濛。冬日的這個清晨,我朦朧在無垠的雪裡。
昨天下了一場雪,落進我的世界滿地的詩。雪花飄飛時,我仰天吟唱我的詩,我張開雙臂擁抱我的詩行。
雪稍稍小了些,妻子抄起掃帚就去掃雪。
我一把將她攔住:別動我的詩。
妻子用力推開我:發什麼神經。
我的詩被硬生生地驅出門外,你壓我擠地堆在路邊的角落裡,渾身沾滿塵泥的汙濁。
我跟在妻子的掃帚後面,辨析著地上留下的一道道雪痕,讀著我的殘缺不全的詩句。
我一夜沒有睡好,夢裡都在修補我那殘損的篇章。
今天一大早我就走出小院,沿著平時晨練的路徑一路追蹤,尋那迷失了家園的詩行。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柏油路上的雪已經被踩踏得不成樣子,但由於天氣太冷很快就凍成了冰,所以路面上就有了各種形狀的冰碴,走在上面“喳喳”地響,那是被扭曲了的苦詩在痛苦地呻吟著。我則是儘量避開這種冰碴走,我不想在它的傷心處再踏上腳去。
出了小區,我走馬路右側的人行道。人行道上的雪沒有融化,不過上面早已印上了行人零亂的足跡:縱的、橫的、斜的,大的、小的,深的、淺的。找到了,這是我初學寫詩時的胡亂塗鴉,歪歪扭扭,平仄不分,難成詩句,不成詩行。讀起來磕磕巴巴的,難怪我腳下發出的不是了輕就是重了的“吱呀、吱呀”澀澀的呤誦聲。
走進公園,我遺失了它原來的樣子,眼前容顏全新。高高低低的樹木上披掛著長長短短的詩,一律都結成千姿百態的雪淞,有的如李白的詩豪放,有的如杜甫的詩沉鬱,有的如白居易的詩平易,有的如毛澤東的詩大氣磅礴,有的如徐志摩的詩顧盼有情,有的如戴望舒的《雨巷》般惆悵,有的如余光中《鄉愁》般凝重。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我輕呤淺唱放歌狂誦,我迷戀在這雪景裡,我沉醉在這雪皚皚的詩海里,我看到了艾青的身影,我聽到了北島的聲音,我嗅到了舒婷的氣息,我眼前映現出了汪國真的溫文爾雅......我盡情地徜徉,忘我地神遊。
我自認為尋得了詩的真諦。於是,輕步邁上木橋。雪地上已經印有兩行腳印,既經典又浪漫,一如東方的一對情侶既傳統又灑脫。我比對著,寫自己的詩,於是雪地上又印出第三行腳印。“咯吱吱,咯吱吱......”這聲音脆、甜、歡快。我喜不自禁,再踩響些,再踏快些,腳再抬高些,胸再挺直些,頭再昂正些。我快樂,我擁有,我超然。然而我漸漸地聽出了腳下的聲音有些輕飄,腳步一滑,打了個趔趄,差點兒摔倒。我放慢腳步,前腳踩穩踏實,後腳再抬起。就這樣我一步一小心地扶著我的詩走下木橋。
雪地上,再也尋不到別人的腳印的時候,我就走自己的路,專心致志地寫我的詩。寫我的父親,寫我的母親,寫我的妻兒,寫我的兄弟姐妹,寫我的朋友知己,寫我相交過現在平行著的三十多年未曾謀面的初中女同學......“咯吱,咯吱”雪在腳底下發出的聲音時而婉轉,時而低迴,時而激越,時而清麗......就這樣我心無旁騖地走著自己的路,認認真真地寫著我的詩,全神貫注地演繹著我的人生。
霧似乎濃多了,路邊的參照物披掛上雪,幾乎認不出了。走著走著,我迷失了道路:這個地方我好像從沒來過,是一個全新的世界。於是我左看看,右看看,努力地辨認著。有兩三次,我只得退回數十步,才能迴歸到我平時熟悉的散步的路徑上去。
漸漸地,我走出了經驗:倒著走,看著雪地上自己踩出的一串新腳印退著行。一個新的腳印踩出來了,就是一首新詩句的誕生。看著自己的腳步,玩味著自己的詩,想象著還會有後來人比照著我的腳印行走,還會有人來吟誦、評論我的詩,就好一陣心熱。更重要的是,不時地回頭看看自己留下的腳印、自己走過的路,接下來的路就不會走錯,心裡端正了自己的位置,方向就不會迷失。
我行走,我快樂,我自信。
雪地裡,小徑上,有了人。他們也在踏雪,他們也在尋詩,他們也在演繹著腳下的路,他們也在精彩著自己的人生。
先是一位中年婦女。她走在我前面,步履悠閒,神態自若,又好像攜帶著李清照的憂鬱。我從她身旁趕超的時候,她微微扭頭看看我,我朝她輕輕一笑,她也還我一個微笑。在我心頭,一首詩旋即綻放開來,清新,淡雅,飄著一縷臘梅的暗香。
又有一對年輕夫妻迎面而來,男子牽著女子的手,穩健地邁著每一步。男子向女子講述著什麼,同時關注著腳下的路況,時不時地欣賞般地看看女子;女子則深情地望著男子,聆聽著男子嘴裡躍動出的每一個字。一個用心愛撫,一個極其崇拜。雪地上印出兩串新的腳印,這潔白的雪中又朦朧出兩行新詩。他們就這樣走了過去,每一步都灌鑄著對生活的熱愛。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雪地裡的一幅寫真畫。
一位老人緩步走來。步子雖慢,但是堅定、果敢、有力,充滿自信。當他迎面走近我的時候,我看出歲月雕刻成千溝萬壑的臉烙進的是堅毅,是坦然。他的目光具有很強的穿透力,讓淺薄的我看了羞愧地躲閃。我對他有一種“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一般的敬畏。
有了人物,這雪就有了靈性,有了風骨;我的詩就有了神采,有了魂魄。雪,人物,我的詩,三位一體。人物是主宰,我的詩朦朧在這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