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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混蛋走了，我們再到哪去找一個像樣子的小人物。我們還能去哪，再找一個有燒鵝、有癲狂、盡皆煙火的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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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這本身就是一個習慣了告別的年代，一個曾經大紅過的人物，轉眼以死亡的形式霸佔我們的惋惜。
自是幽人獨往來，我們這個時代的人們都太善於遺忘了。人人都有修煉成精的本領，因為生活早已不再允許我們悲傷。我們早已百鍊成鋼，最後鍛造了一副鐵石心腸。就像端坐捧起一本小說，在這個章節落下眼淚，又在另一個章節，笑口常開，這多像我們生活本身。
我和90後、00後朋友講過我們那個時候，人人都喜歡看吳孟達。我拿著照片給他們看，把電影下載了給他們看，他們一臉茫然的告訴我，不認識，這種電影沒有搞頭啊，太假了。
其實我們那時候也覺得假啊，我們不傻好吧。可是我們還是喜歡看，就享受那個癲癲狂狂、神經兮兮的狀態。就像歌詞裡唱的：
“我們做人最不羈，一切像遊戲，笑住做人最不羈，一切像嘻戲！醉醒之間，發癲發夢，假假真真，都不過一場戲。”
這就是我們那個時候的怪蜀黍啊！還有人比他更怪的嗎？沒有了！絕對沒有了，那個搖頭晃腦、滿臉髒兮兮的大圓臉、大方臉，那個說話一驚一乍帶著港臺口音的穿著灰夾克的男人。那個滿臉髒兮兮的，不是被打得眼鏡掛在鼻樑上、就是被打得滿臉充血的男人，那個永遠落魄、有點醜、永遠沒有女人緣的大肚腩男人。
那個永遠跟在另一個神經兮兮人身後，另一個神經兮兮的男人。
這就是我們那個年代的怪蜀黍啊！
從小學到中學，一直到現在，我們就是喜歡這個怪蜀黍。如今到了這個年紀，電視只要開著，恰好這個怪蜀黍在，就莫名其妙，又會看一遍。《少林足球》我看了8遍，《大話西遊》看了6遍，《武狀元蘇乞兒》、《逃學威龍》、《喜劇之王》，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他是《少林足球》裡的落魄、走路一瘸一拐的黃金右腳。“打打殺殺你找別人吧，我受過高等教育的。”他是《大話西遊》裡的土匪二當家，“幫主都燒焦了，還是割了吧！”他對春三十娘說“你這麼關心我，我願意為你精盡人亡”。他是《逃學威龍》裡的警察臥底達叔。是《武狀元蘇乞兒》裡的廣州將軍，“兒子！我們蘇察哈爾家等你這句話等了整整20年了！”
他就是這樣一個神經兮兮的小人物。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被欺凌、被凌辱的小人物。一驚一乍，神經大條，笑的時候，別人摑嘴給他一巴掌，巴掌來的就像車禍一樣無常。
可你看的時候，總會覺得不經意間，覺得這個人價值很大。如果沒有他托起周星馳的奇奇怪怪，托起了整個電影的平衡。那一部部經典的電影，最多隻是一個人的脫口秀，或是一個神經兮兮的人獨自表演。
跟很多人不同，我不喜歡叫他配角，電影裡沒有配角。電影可以有配角，生活裡沒有配角。
02
我喜歡叫他混蛋。
這個混蛋一生有過三次婚姻，生了5個孩子，每個月家庭據說要90多萬的開支。這個混蛋經歷過破產、賭博、喝酒、想自殺。又經歷過和周星馳的黃金搭檔，最終圓滿。
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阿飛，是香港社會一個個無腳鳥的一員。喝酒、賭博、破產，想鮑魚有人端，一切來的都很容易，不懂珍惜。他又是不折不扣的拼命狂，到了劇場，臨時表演，竟然如同神來。他也經歷了晚年名氣遠去，拍一部部打分不到4分的電影來對付生活。他也經歷了好友摯交，在一段時間擦出火花，而又在多年之後，形同陌路、冷若冰霜。
最後直到一方去世，另一個人卻大哭不止，非常悲傷。
早幹嘛去了！！！
這不都是我們真實的生活嗎？早幹嘛去了！！！
只可惜，他是一個混蛋，而他遇到的也是一個混蛋。那個混蛋與女友對簿公堂，用酒瓶打爆演員的頭，“如果殺人不犯法，我現在就想殺了你。”只不過一個混蛋死了，而另一個混蛋也是滿頭白髮，孑然一人，幾度哽咽、哀嘆自己運氣不好。
我一直不喜歡稱他們的電影是無厘頭電影，我也不知道是誰下的這樣草率的判斷。只有兩個混蛋在一起，才能拍出相對混蛋的感覺，只有一個混蛋才能成全著另一個混蛋。
在《喜劇之王》裡，打翻尹天仇飯盒的是一個混蛋。在《大話西遊》裡，對春三十娘說：“我為你精盡而亡”的也是一個混蛋。在《武狀元蘇乞兒》裡，幫著兒子作弊，對兒子7分討好、3分包容，盡顯慈愛的，還是一個混蛋，這是一個名叫父親的混蛋。
03
這樣的混蛋，在香港社會里無處不在。
你只要去看看那些老混蛋們，黃霑、倪匡、金庸、蔡瀾。哪一個不是一副混蛋樣，做到底的混蛋，會不管不顧。等混蛋醒悟了，就會做成半僧半佛，方臉大耳，臉上有三分佛相，全是慈祥的樣子。
達叔很顯然是後一種混蛋。
可當你瞭解這樣的混蛋，這樣的混蛋竟然還能寫出非常專業，有關費尼尼的《八部半》影評，據說這是最專業的文藝片影評。你會驚歎這樣的混蛋，竟然有著這麼高的天賦和藝術修養。
當你瞭解這樣的混蛋，在十年前，一次大病之後，就為5個孩子立好遺囑，照顧好前妻和家人，你又會覺得這樣的混蛋，總是有濃濃的人情味，覺得這樣的混蛋還不錯。
老混蛋們的人生終會圓滿，也終會有遺憾。
老混蛋們又註定是孤獨而悲情的，老混蛋拍《流浪地球》時，幾度氣喘吁吁，最後拿了20萬的片酬。時代變了，老混蛋真不值錢了。老混蛋還想拍一部叫《吳孟達》的電影，這注定不可能完成了。他本來計劃去找周潤發和周星馳的，可是老混蛋終究沒找。
老混蛋註定早已知曉自己命數，可是這些老混蛋還是混蛋到連自己的命數都搞不定。
去年，老混蛋還想和另外一個混蛋再合作一把，他們上一次合作還是20年前。20年太久了，久到一代人都長大了。
老混蛋不明白，其實我們早已知道不可能了，而我們還是心甘情願地讓老混蛋們騙。我們不被時間騙一騙，怎麼才能過好這一生呢？
我們都知道，另一個混蛋也老了。老到連他的電影敘述方式都顯得老套陳舊了，另一個老混蛋也江郎才盡了。“我真是老人家了”，老混蛋59了。
老混蛋們註定搞不定每一代人的，自是幽人獨往來。
我一直討厭觀眾看電影時老套的腔調，說看電影一邊哭一邊笑，說什麼好的電影都是笑中有淚。我們早已受不了這樣的陳詞濫調，一邊哭一邊笑，那是因為你還年輕，依然相信眼淚和歡笑就可以解釋人生。
只是老混蛋們走了，說好的塑造小人物呢？只有慾望，不被別人欺負的小人物，還叫小人物嗎？
老混蛋走了，我們再到哪去找一個像樣子的小人物。我們還能去哪，再找一個有燒鵝、有癲狂、盡皆煙火的香港？
達叔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