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沒見過月光了。這使得逮住一次月光總像是逮住了一次驚喜。
我會興奮地喊女兒快看,也會即興一句"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裝作是個詩人。
城市裡的月光不是真正的月光。
當地面上有太多的燈光點綴,當地面上高高低低起伏著各種雜音,月光便不再滑不再有質感了,像一匹綢緞被鋒利的撕裂。你抬頭望它,吳剛模糊了,桂樹也模糊了。
鄉村的月光才是真正的月光,可是離開多年,沒了觸控,只剩了記憶。
記憶裡的月光是有溫度的,你撫摸著它,像撫摸母親給予你的一塊胎記,種種景象浮上來,任由溫柔、清澈滌盪在心底。
年幼時的月夜裡,人們喜歡借月光。借來的月光彷彿格外亮。
大人們藉著月光打麥子,剝玉米,摘花生,系菸葉,垛谷杆;小孩子們藉著月光玩遊戲,捉迷藏,丟沙包,踢毽子,鑽麥場。
麥子豐收的季節,麥子收割回來,垛滿了麥場,還沒來得及碾壓,已是孩子們的遊戲場。在麥堆上嬉鬧著相互往身上扔麥稈;或者睡在上面,摟幾把麥杆蓋在自己身上藏起來。等待小夥伴們尋找的時候,索性隔著頭上的麥稈縫隙看月亮,看著看著,月光變成了一層棉被,美麗的童話故事會入到夢裡來。直到父親或者母親的呼喚響起,猛一下子跳起來,抬眼一望,小夥伴們不知何時都散了,自己咧嘴笑一下,撒開腳丫子一路跑回了家。
村裡有炸爆米花的人趁著月光來了,小夥伴們又會圍著黑黑的圓肚子鐵鍋,等待爆米花的那聲咋響。單等巨響落地,大家瘋狂聚攏過來,搶散落在地上的爆米花,一個一個塞嘴裡嚼一滿嘴清香。
周鄰某個村放電影,一村人三三兩兩在月光裡走過去,再回來,一路說說笑笑像是在趕集。如果訊息不實白跑一趟也不惱,路邊剛好有個基督教堂,趁機跑進去看熱鬧。
再大點,在月夜裡學人生的第一首歌"十五的月亮"。"十五的月亮,照在家鄉照在邊關,寧靜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那個年紀不會思念沒有思念,只是個瘋瘋顛顛的小丫頭,在人堆裡自豪又興奮地宣擺自己的新本領。
上學以後,月光成了敲鐘人。
半夜突然醒來,看到窗外亮如白晝,一個激靈坐起來,迅速地穿好衣服,背起書包就往外跑。推開門,呀,原來是月光,一地的好月光。抱怨月光是個騙子也沒用,只好推門重回屋裡,和衣躺在床上等天亮。有時乾脆不睡了,直接跑到學校,在校園裡左晃右晃,直到掛在校院中間大樹上的銅鐘被敲響。
聽了頭懸梁錐刺股,鑿壁借光的故事後,我們也學著借月光寫作業,背課文。月光自然比不上太陽光,眼睛要湊很近才能看得清,不管怎樣,也算得到了月光的恩賜,小夥伴們會因此興奮歡呼起來。
慢慢長大,知道的有關月光的詩句和歌曲都多了起來。月光不再只是月光,含意多了起來。
有一天傍晚,和一朋友坐在郊外的玉米地邊東拉西扯的聊天,猛然發現,頭頂上空竟是難得的一片月明星稀天,我們倆不禁手舞足蹈起來。
他背:"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我接:"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頭忽見。"
兩個人微笑著朗聲誦完,我聽到"叮噹"一聲,內心有一朵花突然開了。
真的,花開也會有聲音,像少女窗戶邊掛的那串等風來的風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