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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萬年來,我愛上她千千萬萬次,她為我祭獻千千萬萬次,我始終未能擁她入懷,何等悲哀。

自生出意識開始,我就跟在姜安身邊。

我是一隻伴生鬼,顧名思義,一隻陪伴著生魂的鬼,因姜安的降生而臨世。我明明與她生死相隨,她卻從來不知曉我的存在。

我常常坐在高高的房樑上,將腦袋拿下,當成蹴鞠踢的球丟擲,然後再施施然地飄回來,千千萬萬次,樂此不疲。鬼生無趣,這是我僅有的娛樂。

其實我也不知道什麼叫做樂趣,誰叫我是一隻與眾不同的鬼吶,我只有一魂一魄,天生沒有七情,卻六慾俱全。

我看見得了癆病憋死的小翠變成鬼一口氣能躥個二里地,看見西街口駝成龍蝦的張二孃靈魂出竅時咔咔掰直了腰板,看見殉情的巧姑天天騎在二牛的頭上扯他的耳朵,大聲唾棄這個負心漢。

雖然想吐槽這隻鬼不過是徒勞一場,可是我不敢說,我怕她不給我帶香噴噴的豬頭肉,油滋滋的烤羊腿,火辣辣的燒刀子。

我是一隻沒有人供奉的鬼,沾了人間美味變成了一隻貪吃且沒有人供奉的鬼,為了保證酒肉不斷,我常常來回甩著長臂為長期飯票大聲喝彩。

除去看眾鬼百態,我便終日守著姜安。

長安城裡的人都知道驃騎大將軍姜湛的女兒半面如神半面若鬼,天生剋星,她活母逝。

羅剎娑的名號一炮打響,求女莫求姜家女,夜半三更閻王尋。

我從不覺得那小小的奶娃娃貌若無鹽,相反我覺得姜安有著這凡世間少有的皮相。

女童面板白皙,柳眉細長,圓圓的鵝蛋臉上嵌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俊秀的翹鼻下一點紅唇,即使年少,仍可窺見將來的傾城之姿。

只是臉頰的左半面紅斑蔓延,形若曲捲著的火舌。

他們皆感嘆這胎記醜惡,毀了姜安的好顏色 ,我卻極其鍾愛這片燃燒的火焰。

我撫上自己的臉,在同一個位置我與她有同樣的印記。

魂魄相依,相生相伴,黃泉碧落,我是她的伴生鬼,凡世千百年方才出一人。

慶嘉十七年,天大旱,突厥蠢蠢欲動,人心惶惶,風雲將起。

姜安已經從垂髫小兒成長至碧玉之年,褪去青澀,半塊金纏枝花紋面具,隱去了縱橫左臉的紅斑,姜安美得像掛在她爹書房充門面的那幅煙雨江南水墨畫。

可惜她可不是溫婉可人的嬌嬌人兒。本是女兒身,卻有男兒志,不愛紅裝愛武裝。

姜安是在姜湛的校場長大的,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無一不精,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正統規矩下,姜安就是一朵大奇葩,縱馬飛馳,英姿颯,搭箭彎弓,百步穿楊,一口偃月刀舞得獵獵生風。

我近日時常對著姜安長吁短嘆,追著她東跑西顛,我已經很久沒有吃到張記的白菜肉包子,李家嫂子煮的大醬骨頭,董老頭新出鍋的糖炒栗子。

校場的鬼太窮,窮到我都生不出搶他們吃食的心思。嘴裡沒有滋味,我就想衝著姜安的後脖頸吹冷氣,看她蹙著眉頭抬手摸上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笑得腦袋掉地滾出老遠——可能以前經常摘下腦袋當球玩,導致現在留下了隱疾,我這腦袋老是呆不長久,讓我這個鬼也滿心尷尬。

撩貓逗狗,攆雞耍鵝的日子也還算是快活,即使北邊的鬼氣已然沖天,也和我這隻伴生鬼毫無相關,直到姜安要定親了。

姜安的親事來得突然,聽宮裡溜出來扎堆嗑瓜子的小鬼說,突厥的鐵騎已經踏破了靈州的城門,接著內侍傳話,姜湛匆匆進了宮,一夜未歸。

我陪著姜安,看她一次次細細地撥弄油燈的燈芯,微弱的火光再次煥發生機,女子神色晦暗,我不知曉她在想什麼,但我可以感受她心緒不寧。

聖旨是第二天傳到將軍府的,白麵皮的內侍,神情倨傲,捏著尖細的嗓子: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聞驃騎大將軍姜湛之女,嫻熟大方,溫良敦厚,品貌出眾,太后與朕躬聞之甚悅。與京兆尹三子許懷言佳偶天成,特封為‘安寧郡主’,賜予許懷言為妻,允其成婚。一切禮儀,交由禮部與欽天監監正共同操辦,擇良辰完婚。佈告中外,鹹使聞之。欽此!”

姜安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姜姑娘,接旨吧。”公鴨嗓聒噪的聲音惹得我想勾掉他的魂。

忍住心頭的暴躁,我招過吊在他腳脖子上的小鬼,輸了一絲鬼氣,小鬼這次騎到了他的脖子上,瞧著這討鬼厭煩的太監微微弓下的身子,更加慘白的麵皮,我咧著嘴笑了。

“我父親何時回來?”姜安執拗地不肯接那道屎黃色的卷軸,上面有所謂的真龍之氣,即使微弱,我也沒有法子靠近。

“將軍和陛下在議事,‘郡主’不要為難咱家了。”

姜安伸手結果聖旨,起身離開,沒有按照慣例塞給傳旨公公豐厚的賞錢。

那太監怕是也沒料到姜家姑娘會如此作為,一絲臉面都未給他留,暗呸了一聲:“半面修羅怪,還給我擺臉子,醜人多作怪!”

火氣直衝天靈蓋,暴虐的鬼氣開始翻湧,抬手給這個該死的人類打進一道死氣,壞事做多了,也該遭報應了。

小太監肩膀上的兩道火熄滅了一道!

姜湛直至墨色漸染才遲遲歸來,一天一夜未曾換洗的衣衫皺皺巴巴貼在他健碩的軀體上,這鼓囊囊的肌肉,真讓鬼羨慕,低頭瞅瞅我乾瘦的胸膛,鬼開始嫉妒了。

“阿爹!”姜安急步迎上她爹,“是不是要出征了?”

“囡囡,莫急。”姜湛抬手好似想要抱抱女兒,又想到姜安如今是個大姑娘,此舉不夠妥當,手轉了個彎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去書房,我再和你細談。”

我跟著他們飄進了擺滿話本子的書房。

姜老爹是個武將,向來看見書這種物什就煩的頭大如鬥,卻偏生喜歡瞧話本子。

有一次我瞧見他窩在書房裡看狐妖書生的粉紅韻事,樂得他鬍子一翹一翹的,姜安過來拿樂譜,問他看什麼如此入迷,這中年硬漢繃著臉,顫著聲說在看兵書。姜安那笑而不語的眼神,她爹螃蟹蓋一般透紅的臉,我能樂上半年。

“囡囡,爹對不起你。”

“阿爹,邊關戰事吃緊,我想和你一起上戰場。”姜安眼神殷切,我從未見她如此焦灼的神情。

“囡囡,陛下需要一顆定心丸。”

“父親,當今聖上荒淫無道,聽信小人,殘害忠臣,你……”

“囡囡,我為的是我大梁千千萬萬的百姓。”姜湛的眼睛裡是我看不懂的堅持。

我不懂他們的家國天下,生死大義,我只知道,姜安眼裡的擔憂與痛苦快要從那雙清澈的眸子裡盛滿溢位。

我想做點什麼,可我又好像什麼也做不了,我有點沮喪,此外我發現我開始幻化性別了,傳言伴生之鬼性如鮫人,遇之所愛方辯男女。

姜湛帶著十萬精兵出征靈州,姜安站在城門樓望了好久,我盯著姜安瞅了好久。

明明沒有七情,我卻有了心愛的姑娘,而剛剛明白心意,我的心上人就要嫁作他人婦了,鬼生如此多艱!

不久之後,正紅色的花轎就自建安長街的驃騎將軍府出,過了鑼鼓巷,出了走馬衚衕,進了許家的府邸,無父兄送行,只餘紅妝十里灼灼耀人。

大婚之夜的姜安沒有佩戴金纏枝花紋面具,眉如遠山含黛,目似秋水橫波,眼尾勾著幾絲不易察覺的媚色,赤色的口脂襯得左頰火焰狀的紅痕好像要穿透凝脂般的肌膚燃燒起來。

她是如此的美麗,我伸出手做出撫上她臉的動作,似乎這樣我就能觸碰到我的心上人。

許懷言倒是生得一副好皮囊,眉眼溫潤,風神俊朗,可他掀開紅蓋頭瞬間厭惡的眼神讓我憤怒,他憑什麼嫌棄我守了十六年的姑娘。

我看見姜安仿若對男子的態度恍然不覺,合歡酒下,交頸鴛鴦,我看著他欺身上前,勒住女子柔軟的腰肢,衣料撕裂的聲音,讓我嫉妒得發狂。

大紅色的喜燭未到天明便被人為熄滅,未落的燭淚就像一個個巴掌下了姜安的顏面。

我看見這個男人顛鸞倒鳳之後,抽身離去,只餘姜安像一尊毫無生氣的瓷娃娃,青紫色的瘀傷遍佈玉體。

當鬼這麼久,第一次我想不顧一切,吸盡這個男人的生魂。

大婚之夜過後,許懷言再也沒有踏入過落春居,姜安的日子並不好過,婆母不喜,家僕不敬,丈夫又收了三兩個通房尋歡作樂。

我不明白姜湛如何捨得將捧在手心的姑娘放在這群狼環伺的是非地。

姜安終日呆在這小小的一方天地,給姜老頭的信寫了一封又一封,卻從來不曾送出去。這幫畜生軟禁了我的姑娘。

日子就這樣一日一日地蹉跎著,姜安開始食慾不振,嘔吐乏力,我不知她怎麼了,急得團團轉,想要幫助她卻不得其法。

井底被淹死的阿婆告訴我姜安這是懷孕了,驚得我腦子像未初化般混沌。

我想要錘爆許懷言的狗頭,然而伴生者的力量禁錮著我的行動,我動不得沾染了姜安氣息的人。

無能為力的頹感讓我鬱郁難歡,我只能調動府邸的冤魂進行小小的懲戒,卻沒想到給姜安帶來了麻煩。流言四起,世人皆道姜安命硬,招引鬼怪,擾得許家家宅難寧,她的日子愈發艱難。

噩耗是在七月十五傳來的,驃騎大將軍勾結外敵,沒料到棋差一招,死於亂箭,姜家十萬大軍無一人生還。

許母氣勢洶洶而來,打落姜安手中端著的碧螺春,姜安被這個老女人推到在滿地的碎瓷上,鮮紅的液體從她的裙裾下流淌而出。

刺鼻的血氣讓我感到磅礴的鬼氣好似要衝破禁錮破殼而出,姜安天生各覺微弱,她佔七情我佔六欲,這個姑娘天生不識滋味,不知痛感。

“喪門星,你姜家已經倒了,識相的就自請下堂,你…”許母喋喋不休的嘴,被姜安凌冽的眼神驚斷,頓了頓仿若又找回了底氣,“你瞅什麼瞅?你有什麼可硬氣的!對了,你還不知道吧,陛下龍顏震怒,你姜家上下二百口人都將成為刀下亡魂,你現在求我,許家還能保你一命。”

我想撕碎那張得意洋洋的醜惡嘴臉,然而姜安已經奪門而出。

我只能緊緊跟隨這她,我就知道這裡從來都困不住她,只是她願意為了父親,為了家人,畫地為牢。

腳力終究太慢,姜安趕到的時候,姜府上下一片血色,殘屍遍地,滿門被屠。

二房嬸孃的幼子往日狡黠的眸子裡是滿眼的驚恐,姜安抱起他小小的身體跌坐在血汙中,捏著孩子絳紫色衣角的手青筋暴起,她想幫幼弟合上眼睛,試了幾次都做不到,將頭埋著冰冷的屍體裡,慟哭出聲。

我能看見爬在她身邊小孩的亡魂,看得見朝她聚攏而來府中眾人的亡魂,蒙冤而去,孽障已起,不入輪迴道,墮入惡鬼祠。

許懷言就是這個時候率兵趕到的,層層鐵甲將一個女子圍得水洩不通。

“姜安,你真讓我噁心。你知道嗎,你爹他沒有叛國,是李副將偷了佈防圖,哈哈哈,可是誰管吶,仗打輸了,這個叛徒就得你爹來當,當初軟硬不吃,他就應該做好有今天的打算。你爹死了,上面那位也不遠了,待安王上位,我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開國功臣,哈哈哈哈哈,真可惜你父親看不到你如今被我磋磨的樣子!”

姜安死死盯住眼前這個男人,雙目泣血,我能感受她滔天的怒火。

我感受到體內的禁制開始鬆動,姜安的神魂在呼喚我,我看見地上的女子本來漆黑的烏瞳,向一灰一赤逐漸過渡,兩者間交替閃爍,陰陽通,生死破。

這一刻我知道姜安清楚地看到了我的存在,陰陽伴生者世間只此一人,帶著輪迴轉世的記憶,誕生於混沌之氣,跳脫六界之外,卻被天道用鎖神陣一份為二,陰陽兩魂,註定情緣,也註定無緣。

陣在,陰陽相隔,陣毀,二魂歸一。

千萬年來,我愛上她千千萬萬次,她為我祭獻千千萬萬次,我始終未能擁她入懷,何等悲哀。

這一次,去它的狗屁天道,生而為鬼我們無從選擇,憑什麼讓我們受著生生世世的煎熬與磨難!

鬼氣沖天而起,遊蕩在府邸的冤魂被攪碎成為肥美的養分,拘魂陣助我吞噬十萬將士亡魂,中元之夜鬼門大開,幽冥陰陽,聖靈退散,黃泉碧落,百鬼夜行。

狂風四起,黑雲壓境,我以鬼軍祭祀,撕碎許懷言生魂,抽走在場這幫走獸的陽壽,竊取大梁龍脈之氣,以自己為爐鼎,煉化氣運,為姜安換取生死簿的一席之地,再入輪迴,她將作為一個平凡的人間女子順遂安穩生生世世!

我將最後一縷神魂注入許澤言的軀殼,這副人類的身體變成了我原本的樣貌。

緊緊地擁姜安入懷,吻上我朝思暮想上萬年歲月的紅唇,貪婪地攝取屬於她的氣息,我看見我心上的姑娘續上了清淚,抬手細細摩挲她臉上那片烈焰般的紅斑,“囡囡,莫哭,我一直覺得你是這世間最美的女子。”

驚雷劈下,相擁的兩人化作飛煙,消散於天地之間。

世間再無伴生鬼,只有一個額間帶著火焰形狀胎記的凡人女子,世世不求仙途,不問佛緣,只尋鬼道…

「完」

轉自 留仙國風小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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