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世的時候,我們只當他是一個很可愛、樸素的老人,當他離開我們的時候,我們才發現他的身上有我們缺失的巨大的太多的東西。
我一直在想應該怎樣稱呼這個我們現在冠以很多身份稱謂的人,我寧願稱呼他為老人,比其他所有的詞語都能概括和表達對他的尊敬和敬仰。我們沒有機會認識他,這是個世紀老人,經歷了很多我們沒有經歷和根本沒有經歷過的事情,我們只是一株小草,當我們看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已經看到有這麼一顆參天的大樹長在我們身邊。我們不知道在他的生長曆程中經歷了什麼,我們只能驚訝於他現在的成績和樣子,是我們現在無法企及的。他又總是那樣的默默,默默的像我們一樣,默默的像我們身邊,我們的一個親人,我們家族的一個老人,有他在身邊我們感覺很踏實和充實,他像一個標誌,在我們走彎路的時候,為我們修正航向。
當我還在懵懂求學的時候,對老人只是一個模糊的印象,看著這個老人覺得有一種很親近的感覺,繼而很可愛,然後才是不斷的瞭解,知道他是北大教授,學者,經歷了那個時代這輩人都經歷的災難和迫害,但是他走過來了,身邊的人一個個都離開了,我像在供奉著一個信仰。所有的感覺僅限於此,大多是對於老人的印象,讓我具體說出來卻也說不清楚。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對老人的印象首先是感官的,這些源於他的道德和行為,然後才是對於他進一步的瞭解。所有的瞭解都是透過它的文字,樸實得像他的人,但句句都是深入心靈和骨髓的東西。
突然那一天得知他離開了我們,我們才感覺我們生活的世界少了一大塊。但是老人的離開仍然像他的為人一樣,默默的。那一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樣醒來,對身邊的工作人員說:“我好像有點不舒服,能不能讓我多睡回兒。”然後他就這樣睡著了。這樣的一個老人就以這樣的方式離開了這個世界,離開了身邊的人,沒有留下一句話,一聲交代。我們只有從他生前幾天做的事情來揣測冥冥之中老人的心願:他給北京高考文理科狀元劉庭梅、寧少陽分別題寫了兩塊匾額,一塊是“天道酬勤”、一塊是“至德要道”。他給剛成立的孔子衛視題寫“弘揚國學,世界和諧”的絕筆墨寶。
一個老人,一個知識分子帶來整個社會包括黨和國家領導人的關心和關注,這個老人到底帶給了我們什麼?我在想他在世的時候,始終保持著和這個世界的和諧,當他離開的時候,我們發現他的離開帶走了很多,我們缺失的東西太多了,這就是這個老人的偉大之處。一個從農村走出來的普普通通的人,帶給了我們一個世紀的精彩。
在高三複習課上,我讓學生們讀老人的散文《二月蘭》,重又聽到了他的那些話:
“我感覺到悲,又感覺到歡。
我感覺到歡,又感覺到悲。
有一個問題我還想弄弄清楚哩。按說我早已到了“悲歡離合總無情”的年齡,應該超脫一點了。然而在離開這個世界以前,我還有一件心事:我想弄清楚,什麼叫“悲”?什麼又叫“歡”?是我成為“不可接觸者”時悲呢?還是成為“極可接觸者”時歡?如果沒有老祖和婉如的逝世,這問題本來是一清二白的,現在卻是悲歡難以分辨了。我想得到答覆。我走上了每天必登臨幾次的小山,我問蒼松,蒼松不語;我問翠柏,翠柏不答。我問三十多年來親眼目睹我這些悲歡離合的二月蘭,它也沉默不語,兀自萬朵怒放,笑對春風,紫氣直衝霄漢。”
這些充滿了智慧的話語包含了老人對滄桑人生的思考和直麵人生的高度智慧。
我想這就是老人留給我們的一件東西,無論坦途還是曲徑都堅守著走下去,永不放棄對生活的信念。巴金說,“十年牛棚’的一筆賬讓下一代的歷史家去算”,老人說不。他把他在文革中的血淚經歷如實記錄下來,這就是《牛棚雜憶》。書的封面上是一幅季老樸實而慈祥的半身像,還有兩行醒目的文字,“這是一本用血換來的和淚寫成的文字”,未曾開啟書頁,便有一種沉重感注滿胸膛。
在給季老送別的人中有一個山東來的青年,他說是季老救了他的命,人生遭受了巨大的打擊,是季老的書給了他生活下去的信心。
老人的品格是他留給我們的第二筆財富。作為一個普普通通的知識分子,他始終用自己的行動詮釋著責任良知和道德。他說:即使在最困難的時候,也沒有丟掉自己的良知。他的書,不僅是老人個人一生的寫照,也是近百年來中國知識分子歷程的反映。老人在《病榻雜記》中用通達的文字,第一次廓清了他是如何看待這些年外界“加”在自己頭上的“國學大師”、“學界泰斗”、“國寶”這三項桂冠的,他表示:“三頂桂冠一摘,還了我一個自由自在身。身上的泡沫洗掉了,露出了真面目,皆大歡喜。”
“智者樂,仁者壽,長者隨心所欲。一介布衣,言有物,行有格,貧賤不移,寵辱不驚。學問鑄成大地的風景,他把心匯入傳統,把心留在東方。”
老人的大愛深深地影響著他的學生。他的弟子北大79級研究生段琴說:“季老對我們的影響其實都是在平時的點滴生活中,像涓涓細流一樣。”在段琴看來,先生身上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勤奮”與“謙和”——這兩點,也是眾多季老門下弟子共同的感受。
我們都知道那樣一個事:當時身為北大副校長的老人,為校園裡素不相識的無名後生看管了兩個小時的行李。“他不是大師、不是教授、不是專家學者……他就是那麼一個千篇一律的普通知識分子,穿藍中山裝,別英雄鋼筆,除了手上的歐米伽沒什麼特殊。”唐師曾說。
然後才是老人的學識。
綜合北京大學東方學系張光麟教授和令恪先生所述,老人的學術成就大略包括在以下10個方面:
(2)佛教史研究--他是國內外為數很少的真正能運用原始佛典進行研究的佛教學學者,把研究印度中世語言的變化規律和研究佛教歷史結合起來,尋出主要佛教經典的產生、演變、流傳過程,藉以確定佛教重要派別的產生、流傳過程;
(3)吐火羅語研究--早期代表作《〈福力太子因緣經〉吐火羅語諸本諸平行譯本》,為吐火羅語的語意研究開創了一個成功的方法,1948年起即對新疆博物館藏吐火羅劇本《彌勒會見記》進行譯釋,1980年又就7O年代新疆吐魯番地區新發現的吐火羅語A《彌勒會見記》發表研究論文多篇,打破了"吐火羅文發現在中國,而研究在國外"的欺人之談;
(5)中外文化交流史研究--80年代主編《大唐西域記校注》、《大唐西域記今譯》,並撰10萬字的《校注前言》,是國內數十年來西域史研究的重要成果,而1996年完成的《糖史》更展示了古代中國、印度、波斯、阿拉伯、埃及、東南亞,以及歐、美、非三洲和這些地區文化交流的歷史畫卷,有重要的歷史和現實意義;
(6)翻譯介紹印度文學作品及印度文學研究--《羅摩衍那》是即度兩大古代史詩之一,2萬餘頌,譯成漢語有9萬餘行,老人經過1O年堅韌不拔的努力終於譯畢,是我國翻譯史上的空前盛事;
(7)比較文學研究--80年代初,首先倡導恢復比較文學研究,號召建立比較文學的中國學派,為我國比較文學的復興,作出了巨大貢獻;
(8)東方文化研究一一從8O年代後期開始,極力倡導東方文化研究,主編大型文化叢書《東方文化整合》,約50O餘種、8OO餘冊,預計15年完成;
(9)儲存和搶救祖國古代典籍--9O年代,擔任《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傳世藏書》兩部巨型叢書的總編纂;
(10)散文創作--從17歲寫散文起,幾十年筆耕不輟,已有80餘萬字之多,鍾敬文在慶賀老人88歲米壽時說:"文學的最高境界是樸素,季先生的作品就達到了這個境界。他樸素,是因為他真誠。""我愛先生文品好,如同野老話家常。"
80年代後期以來,老人對文化、中國文化、東西方文化體系、東西方文化交流,以及21世紀的人類文化等重要問題,在文章和演講中提出了許多個人見解和論斷,在國內外引起普遍關注。
我們沒有機會接觸到老人,無法感受他的生活,但我們可以感受到老人的思想和他純樸到如山泉一般的話語。他的弟子錢文忠教授講:用兩個字概括先生給他的影響,就是“求真”。老人的“真”體現在方方面面,無論是學問,人品,生活,都是這樣,他的言行影響了整個時代。
在老人身上流淌著東西方的思想和精神文化,他在用西方的嚴謹搞學術,在用東方的思想生活。
2006年8月6號,溫總理到解放軍總醫院病房看望老人,總理送來一盆枝繁葉茂的君子蘭,向這位學貫中西、筆耕一生、在海內外享有盛譽的學者表示敬意。
溫家寶留下一段話:“您寫的幾本書,不僅是個人一生的寫照,也是近百年來中國知識分子歷程的反映。中國知識分子歷經滄桑、艱難困苦,但愛國家、愛人民始終不渝,他們不懈奮鬥,把自己的知識奉獻社會、服務人民。您在最困難的時候,包括在‘牛棚’捱整的時候,也沒有丟掉自己的信仰。那時,您利用在傳達室看大門的時間,翻譯了280萬字的梵文作品。這不僅是個人毅力決定的,也反映出中國知識分子對真理的追求,對國家充滿信心。”
我們是普通人,但是我們可以走在朝聖的路上。
附:老人季羨林的話
對待一切善良的人,不管是家屬,還是朋友,都應該有一個兩字箴言:一曰真,二曰忍。真者,以真情實意相待,不允許弄虛作假;對待壞人,則另當別論。忍者,相互容忍也。
根據我的觀察,壞人,同一切有毒的動植物一樣,是並不知道自己是壞人的,是毒物的。我還發現,壞人是不會改好的。
好多年來,我曾有過一個“良好”的願望:我對每個人都好,也希望每個人都對我好。只望有譽,不能有毀。最近我恍然大悟,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時光流失,一轉眼,我已經到了望九之年,活得遠遠超過了自己的預算。有人說,長壽是福,我看也不盡然。人活得太久,對眾生的相,看得透透徹徹,反而鼓舞時少,嘆息時多。
走運時,要想到倒黴,不要得意得過了頭;倒黴時,要想到走運,不必垂頭喪氣。心態始終保持平衡,情緒始終保持穩定,此亦長壽之道。
自己生存,也讓別的動物生存,這就是善。只考慮自己生存不考慮別人生存,這就是惡。
“要說真話,不講假話。假話全不講,真話不全講。”
“就是不一定把所有的話都說出來,但說出來的話一定是真話。”
“我快一百歲了,活這麼久值得。因為儘管國家有這樣那樣不可避免的問題,但現在總的是人和政通、海晏河清。”
“我的家鄉在山東。泰山的精神實際上就是中華民族的精神。”
“最後兩句話是——‘國之魂魄,民之肝膽,屹立東方,億萬斯年’。人民的靈魂,百姓的脊樑,中華民族大有前途。”
好多年來,我曾有過一個“良好”的願望:我對每個人都好,也希望每個人都對我好。只望有譽,不能有毀。最近我恍然大悟,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每個人都爭取一個完滿的人生。然而,自古及今,海內海外,一個百分之百完滿的人生是沒有的。所以我說,不完滿才是人生。
西方採取的是強硬的手段,要“征服自然”,而東方則主張採用和平友好的手段,也就是天人合一。要先於自然做朋友,然後再伸手向自然索取人類生存所需要的一切。宋代大哲學家張載說:“民,吾同胞,物,吾與也。”
你們的生命只有和民族的命運融合在一起才有價值,離開民族大業的個人追求,總是渺小的。
做人要老實,學外語也要老實。學外語沒有什麼萬能的竅門。俗語說: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這就是竅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