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美文>

我想,我是一個很守舊的人,總不能欣賞生活當下之美,總在眷戀那逝去的過往。

小時候,父親把我和大哥轉學到城裡,於是每週末,回家就成了我們父子三人共同的心心念。父親用一輛老式加重腳踏車,前邊橫樑上坐著我,後邊貨架上坐著大哥,在同一條路上往返了多年。

那時候,回家的路在我的世界裡是一條線段,一頭連著家,一頭連著父親的單位。這條線段以外的世界,我不熟悉,也不關心。每個週末的往返,讓這條路如此熟悉而親切,更何況,它的線路如此簡單。從父親的單位出門一直往南走,穿過一個歷史感厚重的大南門,下一條細而長的小土路,便到了河邊。河是洛河。一條鋼繩橫跨河面,鋼繩下是一條渡船,靠著這繩這船,洛河兩岸的車輛行人得以往來。過了河繼續南行,依次穿過村落,槐林,槐林裡有一村鎮,那是鄉政府所在地,集中著一些比較大的鄉鎮機構,接著這片村落的,仍舊是槐林,沿著林間路繼續南行,再次出現村落的時候,槐林便消失了,從村落的丁字路口向東一拐,步行半個多小時的路程,便到了我的家。

回家的路,以洛河為界,洛河以南為沙路,洛河以北為土路,所幸那些年有槐林庇佑,也算風調雨順,求學多年,回家路上並沒有遭受多少自然風雨的侵襲。或許,正如某人所說,你的世界裡沒有風雨,是因為有人為你擋風遮雨。

父親出差的日子,大哥就用腳踏車載我往返。父子三人一起回家時,我坐在前邊,視線雖然不錯,但屁股硌在橫樑上,路長了很不舒服,而回家路又顛簸不平。大哥載我時就好多了,我可以坐後邊的貨架上,又寬展又穩實。美中不足的是,大哥載我時,我總有一種提心吊膽的感覺,一方面是怕摔倒,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方面,因為上車對我來說一直是個困擾。雖說是大哥,不過大我四五歲而已,有年齡,沒力氣,騎車也不併不老練——家裡只有一輛腳踏車,基本上都是父親在用。

想象一下,一條土路上,一位小哥哥兩手扶車頭,右腳踩左腳踏上,左腳蹬地向後用力,咘㘄咘㘄了好長一段路,車子速度提起來了,小哥哥才將左腳換到兩隻腳踏的車軸位置,以左腳為支點,將右腳從後向右甩過車座,把屁股穩穩地跨坐在了車座上,待右腳夠上了右腳踏,左腳也觸到了左腳踏,左右腳輪番用力,車子便穩穩地向前行駛,小哥哥喊後邊發呆的妹妹,快,快上車!噗嗒,噗嗒,妹妹淌河一般踩得塵土飛揚,好容易追上了哥哥的車子,妹妹一手抓住車子,哥哥喊,別拉,別拉,慢了就要倒了。妹妹便想給車子加個力再上車,可是,她只剩了追車的勁兒,哪有推車的勁兒,哥哥在前邊喊,上,快上啊!妹妹試著跳了幾次,除了差點把車子推到,她怎麼都上不去。最後騎車的追車的都氣喘吁吁,小哥哥只好下車……一切又重頭開始。

回家路,對於我們兄妹倆來說,是一條艱難而又快樂的路。哥哥也不總沉著臉,一旦妹妹坐上了車,車子歪歪扭扭地行駛了,兄妹倆便會很快忘記了上車的艱難,回家總是如此的讓人心情愉快!

那時父親常出差,哥哥載我回家也便成了常事。然而事情總有例外,一個週末,父親又出差,哥哥也不在,回家在我已然成為一種條件反射,我不知道該如何打發這放了學又不在回家路上的時間。於是便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走路回家去。就那樣,在秋末一個週六的黃昏,我踏上了徒步回家的路。

啟程是快樂的,因為回家的路總讓人愉快。然而出了南門沒多久我便意識到問題了,天色彷彿在與我賽跑,過了河,太陽便不見了影兒,我的腿腳開始沉重,雖然明知道路的盡頭就是家,但腳下的路卻讓我覺得遙遙無期。或許,在如此緊迫的時間下,這條路對一位小學生來說,已是一種極限考驗。若非家像一盞溫暖的燈在心頭指引,我很難想象自己那天會一直走下去,從天明走到夜半。正是在那條路上,遇到了自己人生路上的兩位恩人,轉眼又將他們忘的一乾二淨。不得不說,人生有時候是一場冒險,一場享受不了也理解不了的冒險。

一入槐林,明亮的心情頓時被陰翳所籠罩,喜悅也漸漸被恐懼所代替。林越走越深,夜色越來越濃,家越來越渺茫,夜色扭曲了腳下的路,將它拉長,推遠,行人越來越稀少,疲乏被昏黑吞噬,只剩了機械的行走和內心的恐懼。恐懼在黑暗裡擴散,腳下的路在黑暗中延伸,路兩邊的林裡偶爾傳來鳥鳴,一點也不婉轉,只有寒涼,我能感覺到肌膚上的寒毛對衣服的牴觸與依賴。正是在那天夜裡,我深刻體驗到了什麼叫伸手不見五指,什麼叫深一腳淺一腳。兩邊的樹林淹沒在黑暗中,像黑色的海,使我不敢靠近路邊,怕自己一不小心一腳踩空掉進海里。更怕路邊林子裡會突然竄出一隻妖怪,將我抓走。然而我又不敢在大路中間行走,我怕冷不丁後邊或者對面會衝過來一個什麼,將我撞個人仰馬翻。

所幸,除了讓人驚心的鳥鳴和偶爾的犬吠,並沒有什麼東西衝出來。我只聽到自己的鞋子與地面摩擦發出的響動,太單調太孤寂的響動。我開始強烈地盼望能有除我以外的人的動靜。結果等來的是林中怪異的動物叫聲,我緊張到無法辯識那聲源頭的遙遠或迫近,我只期盼著它不要是狼,因為我確信我鬥不過一頭狼,兒時聽過的廣播劇《祥林嫂》給我留下太深印象。一個人的想象力有多豐富,其苦痛可能就有多深,因為很多時候,自制的壓力比外在的客觀壓力更可怕,它具有跨越時空,如影隨形的超強粘附力。想象的狼在黑夜中尾隨著我,我走它也走,我跑它也跑,眼見得恐懼要將我吞沒,一串清脆的鈴聲由遠而近。我停下腳步,仔細聆聽,是的,那是腳踏車發出來的輕鬆愉快的動靜。我聽到有人在聊天,我趕緊閃到路邊,往前繼續走起來,我希望自己能夠在這溫暖的聲響中多走一段路。腳踏車近了,是兩個人,我聽到他們兩個在聊天,待他們騎車路過我身旁,我趕緊跑起來,跟在他們的車後。其中一個說,哎吆,這麼晚了,還有人?另一個說,是不是運動員,練跑步呢?先開口的那個接著說,嗯,可能是。

雖然我去竭力去跑,但他們的談話聲還是越來越小,越來越弱,就像一點亮光正慢慢微弱,消失,我彷彿又被棄置於暗黑的海,我拼了命地追起那兩輛腳踏車。後來,他們發現異常,停下車子問清緣由後,便騎車將我送回了家。

進村時,已是更深人靜,除了偶爾的犬吠,便是腳踏車碾過地面時產生的清脆而愉快的聲響。很多年過去了,這件事沒有被提起,是因為那一夜,我前腳剛進門,父親後腳進了門。我直接跑進了奶奶的房間,父親請那些人坐一坐,喝口熱水,在母親向那些人說一些感謝的話的空擋,父親衝進奶奶房間,給我留下了這輩子最重的一記耳光。我的耳朵嗡嗡響,完全不知道後來奶奶與父親的對話。更不知道那兩個送我的人什麼時候走的,以及他們是哪裡人。或許是這一記耳光,隔絕了這件事給我的記憶,在我後來的求學生涯中,從未泛起過。

直到某一年的夏天,我們村裡一正在縣城上高中的少年,被所有人認為是村裡的希望,家庭未來的品學兼優的少年,突然被學校用車送了回來,說是溺水身亡。我記得很清楚,那少年的父親,一位民辦老教師,他衝上去掀開白布的第一個動作,給了兒子一記響亮的耳光。那一刻,所有人由悲傷而震驚。也是那一刻,我想起了自己挨父親的那一記耳光。

歲月是最好的藥,它能醫治創傷,撫平傷痕。那少年的父親,一位民辦老教師,早已從喪子之痛中解脫,我也漸漸地理解了父親那一夜的憤怒。當歲月將我緩緩帶回到那一夜,我所能記得的,卻只有這些。父母雙親也過世多年,我無從瞭解當年送我回家的恩人,他們姓甚名誰,哪裡人士,做什麼的,我甚至沒有看清他們的模樣。我只記得,那一夜,天很黑,鈴聲很清脆,車輪碾過地面的聲音輕鬆又愉快。

這個世間,有太多人,曾溫暖、照亮過他人,卻不為人知。或許,他們之於歲月的長河,正如星星之於夜空。當我仰望星空時,內心會多出一份感念。我希望,自己也能溫暖和照亮他人,做一顆星,為夜空添一份璀璨。

作者簡介

拜都蓮,女,1974年生。中學語文高階教師。愛好剪紙,攝影,文字。文字從自言自語開始。文學從熱愛生命開始。一隻被繪畫和蒙古族忽悠了半輩子的寒號鳥。希望後半輩子過一種全新的生活。

5
最新評論
  • 於德慶:做人不要太張揚〈雜文)
  • 很有道理的人生感悟句子,睿智通透,讓人受益匪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