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信中問我過得怎樣,你們走後我的時間是怎樣打發的。其實兩星期來,我的心情一直是憂鬱的,感到無所依靠。不知你能否想象我現在孤獨悽苦的情狀?這就像我1849年被抓進監獄時的情況,那時我跟自己所愛的一切完全隔絕了。
我已經習慣於同你們在一起。我從來都不認為,我們之間只是一般的交往,而你們的離去讓我的這一體會更為加深。大約有5年時間,我都是孤獨一人,沒有一個可以說心裡話的人。而你們把我視為親人,我同你們在一起,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
亞歷山大.伊萬諾維奇待我就像親兄弟。我性格孤僻,常常惹得你們不高興,但你們因為愛我而不在意,我深深感受到這一切,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你是一位傑出的女性,有著純真的赤子之心,就像我的親姐妹。這樣的一位女性向我伸出援助之手,這是我一生中最為重大的事情。說實話,即使一些十分優秀的男性,有時也會表現得麻木不仁。
女性的同情心和善良,是無比珍貴的,我們卻往往由於愚昧而無法感受和理解。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女性的一切優點,你對我的毛病之寬容,是連親姐妹也難以做到的。
如果說我倆之間有時也發生一些爭吵,那主要是我的不對、我不講情義所致,而你是由於生病而火氣大,再就是那令人厭惡的社交圈子對你不公而導致你憤憤不平。
你高貴而充滿正氣,這是你的基本人格。儘管痛苦和生活的折磨強化了你的某些特質,使得你容易生氣,但歸根結底,你還是獲得更多的補償。我並非總是愚不可及的,因此能夠看到並敬重你的優點之所在。
概而言之,我不能不像對待自己的家一樣,全身心地投入你們的家中。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們,永遠感激你們。你們很難理解自己為我所做的一切,對我具有何等重要意義;你們這樣的人,對我具有何等重要意義。
這是隻有本人經歷過後才能深刻體會的東西。如果沒有你們,我恐怕早就形同槁木、心如死灰了,而現在我又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在信中一切難以盡敘,就寫到這裡吧。
——給瑪利亞的信
出獄後我在這裡度過了第一個年頭。我感到十分幸福。感謝上帝,讓我認識了一個家庭,這是我終生難忘的。這是伊薩耶夫的家,我以前信中提到過的,還託你給他們辦過一件事。
伊薩耶夫本來是有工作的,一個很不錯的工作,由於跟別人相處不好,鬧得很不愉快,就辭職不幹了。我認識他們的時候,他已經辭職數月了。此後他一直在找新的工作。他沒有資產,完全靠工資生活,失業之後他的家越來越窮困。
在我認識他們的時候,他們只能勉強維持生活。伊薩耶夫借了不少債。他的生活很不規律,他很容易激動和發脾氣,十分固執,態度也很粗暴。在人們眼中,他是一個墮落的人。他遭遇了很多不快,常常受本地人的欺負。
他就像茨岡人那樣我行我素,十分自尊,不會剋制自己,因此,被人們視為墮落。其實他為人善良,具有很高的道德修養。我跟他談論各種問題,他都能夠很好地理解。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卑鄙齷齪的事情,而他的心靈是十分高尚的。
不過吸引我的主要還不是他,而是他的妻子瑪利亞。她很年輕,才28歲,十分漂亮,很有教養,聰慧善良,典雅可愛,待人寬厚。她高傲而毫無怨言地承受了命運的捉弄,在家中承擔著本來應該由女傭人做的事情,還得照顧那個不諳世事的丈夫。
作為朋友,我曾多次向伊薩耶夫提出忠告,還幫忙照顧他的小兒子。由於有病,瑪利亞往往容易激動和發脾氣,然而她的本性還是活潑開朗的。我幾乎一直住在他們家中。我和他們一起度過了許多快樂的夜晚。這樣的女性是很少能夠遇到的。
幾乎所有的人都不同這一家往來,其中有不少人是出於她丈夫的原因。後來,伊薩耶夫找了一個工作,是在託木斯克省庫茲涅茨克當陪審員。他原先的職務是海關專員,現在降為陪審員,這讓他大失臉面,但沒有辦法:他們家窮得幾乎連一塊麵包都沒有。
我作為他們真正的朋友,才讓他們勉強同意接受我的幫助。1855年5月,我送他們去庫茲涅茨克,結果兩個月後,伊薩耶夫由於結石病而去世。
瑪利亞在那裡人生地不熟,帶著一個7歲的孩子,飽受折磨。他們連一塊麵包也沒有,沒有錢安葬丈夫。當時我也沒有錢,於是馬上借錢,先借了25個銀盧布,後來又借了40個,寄給了她。感謝上帝,現在她開始獲得父親的資助。
以前由於丈夫的緣故,她跟父親的關係不太好。她父親是一位法國僑民的兒子,在阿斯特拉罕檢疫站任站長,雖然沒有資產,薪水卻很高。現在他即將退休,收入可能會有所減少。另外,他身邊還有兩個女兒。她還得到丈夫的一個親戚的資助,這人是伊薩耶夫的遠房兄弟,在近衛軍芬蘭步兵營當上尉。情況就是這樣。
哥哥,我很早就愛上她了,並感到她也愛我。現在我離開她就無法生活下去,一旦我的境況略有好轉,就會跟她結婚。我相信她不會拒絕我的。但我沒有財產,沒有地位,而她的父親卻要她回阿斯特拉罕去。
如果再過幾個月,到春天,我的情況還沒有轉機,她就只好回那邊去了。但在我看來,即使如此,也只是將我和她的事情推遲了,而不會有根本改變。我已經下定決心,無論有多大困難我都要同她在一起,實現自己的願望。
但現在我窮得幾乎身無分文,不能因為她對我的好感就勉強她跟我結婚。自從跟她分手後,我就像生活在地獄裡一樣。現在我和她每個星期都要通訊。
——給哥哥的信
【本文摘自《陀思妥耶夫斯基自述》(黃忠晶等編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