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節後,雖然已步入萬物待生的春天,然而,驅不盡的寒氣依然令人恐冷。
邯鄲東站,人來人往,川流不息,人們猶如沉睡了百天的大地一樣,懷著復甦般的渴望,懷著各自的夢想,一撥又一撥的檢票進站 。
我的家人就排在長長的人流中。不到三週歲的孫子從人群中擠出頭來,舉起又白又嫩的小手,似懂非懂的給我再見。原本有腿疼病的老伴,這時候也精神了許多,她一手推著個紫褐色的大皮箱,一手緊緊地握住孫子的手,快一步慢一步地跟在兒媳身後,不時回頭望著。很少表達情感話語的她深情地朝我喊了一句:要照顧好自己。能感覺到,她的眼睛已經溼潤了。
她們此去,先到北京,再趕國際航班,飛行一萬多公里,去往一個神秘的國度——美國。
她們走了,是春綠未綻的季節。她們返回,是秋葉謝盡的時候。這中間有八個月的漫長日子,將是我一個年過半百的人面對清冷的空巢,我不敢想下一步的日子該怎麼過。
回到縣城後,已是月上枝頭。我洗漱完,無精打彩的躺到床上,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睡。窗外的月亮也陪著我不想離開,似乎讀懂了我的心。這時候,我才想起來還沒有吃晚飯呢,餓著肚子怎麼能進入夢鄉呢。
老伴走時再三告訴我,冰箱裡什麼都有,想吃啥就做點啥。於是,我開啟冰箱,天呀!冰箱裡上上下下,塞滿了我平時喜歡吃的各種食物,有可口的水果,有新鮮的蔬菜,有無糖的餅乾,有燉好的豬肉,還有大蔥餡的包子等等,足夠我吃半個月了。我取出兩個包子,簡單加了加溫,狼吞虎嚥地啃了起來,真香!香到了手上,香到了嘴裡,香到了心窩。
人都怕空虛,所謂空虛,係指忐忑不安,坐臥不寧,有事做又覺得無事做,無事做又覺得有事做,自我矛盾的心理反應。而男人在這種狀態中往往選擇以酒補缺,釋放煩惱。
她們離開家的第二天,我就明顯有了類似這種不適的症狀了。於是,我不加思索地約了幾個男女朋友,選了一家比較豪華的酒店,奔著以醉方休的狂想很快進入了狀態。
我工作了幾十年,結交了不少朋友,學到了不少知識,如今,退休了,朋友越來越少了,知識也快忘光了,唯獨喝酒的毛病永遠割捨不掉。平日與老伴拌嘴吵架多半是喝酒無度的原因。現在,她去異國了,無限的空間留給了我,任憑自己在這段來之不易的空間裡放手經營,大膽馳騁。今天喝個痛快,肯定不會有人責怪我了。你敬我讓,東拉西扯,海闊天空。為了助興,我還即興作了一首打油詩:今夜何所有,朋友和美酒,小杯大世界,快樂在心頭。在我這首小詩的鼓動下,人人所向披靡,都借壓倒對方的引力,來了一圈又一圈,碰了一杯又一杯,在不知不覺中時過午夜,在服務員的冷嘲熱諷中各自散了。
我推著腳踏車搖搖晃晃地來到自己家的門口,本能地拍了幾下門,但沒有一絲迴應。我真的喝多了,意識上有了問題,糊塗到竟忘了老伴沒有在家。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門打開了。
院子裡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連張燈的開關也找不到了。她在家的時候,肯定還沒有睡覺,一個人默默地等著我。肯定遞上一杯熱水,又問長來又問短。肯定把我扶到床上,給我蓋上被子。可現在就我一個人了,連月亮也不理我了,早已跑到西邊去了。
春眠不覺曉,酒醉夢更短。一覺醒來,已是滿地陽光。這時候,只覺得腸胃不適,又痛又酸。誰都知道,這是喝高的必然警示。此時,只有到此時,才會後悔為什麼要喝這麼多的酒。難道這就是解決空虛的辦法嗎,難道這就是自由的表達方式嗎,我自己也難以回答。
豆漿對腸胃起養護作用,這是老伴經常提到的一句話,我信了,我取出豆漿機,將適量的豆子放進去,加上兩碗水,再插上電源,最後啟動。然而,沒有親手打過豆漿的我,怎麼也不能使豆漿機轉起來。
記得老伴在走前的一個早晨,要告訴我如何使用豆漿機,我心不在焉,百般敷衍,還冷言冷語地嫌她太囉嗦。想不到並不複雜的小問題竟成了克服不了的困難。看來,今天的豆漿是泡湯了。
窗外落雨不知聲,樓上行筆靜無音。堅持美術創作,是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改初心的老習慣。老伴豪無怨言的心疼我,支援我,更瞭解我,一旦深入到畫作中就難免廢寢忘食。對此,老伴總是把飯菜做好,擺放到桌面上,再用不敢打擾的召喚聲讓我吃飯,這句翠林,吃飯了,重複了再重複的召喚聲使我沒有漏掉一頓美餐。如今,自己管理自己,飢一頓飽一頓是不可避免的了。
人們常常抱怨如穿梭般快的時間一下子變的慢了,慢的像一頭磨磨蹭蹭的老黃牛。她們離開僅僅一個多月,猶如一年多的煎熬。諸如續電費,交水費,灌煤氣,買菜買糧,洗衣做飯等等,對於從未管過這些看起來是小事的事,眼下卻成了大事,拖住我不得不做,不得不為。它像一條繩索無情地束縛著你。原來,自由是最大的不自由。
這幾天,莫名其妙地吻到一股汗腥味,我到處尋找,原來是來自本身的,衣服髒的真快 ,又該洗了。
早春的水還沒有被陽光暖熱,還有點涼,它雖然不刺骨,但還刺皮。我搓了幾下就洗不下去了。不由讓人想起在哪冰天雪地的冬天,在人們手揣著熱寶的季節,老伴隔三差五的在冰冷的水裡搓洗衣服,她還說手洗比洗衣機洗的乾淨。怪不得她的手又幹又皴,這是積勞成疾呀。
在一些場合,我曾偷偷地觀察其它女人的手,確實看到過有的手秀白稚嫩,令人羨慕不已。現在我才真正讀懂,人與人的手其實都是一樣的,都是相同的。如果說有區別,就是勞動方式的不同和勞動強度的不同所造成的優劣。
老伴為了給這個家多添溫馨,多造幸福,不辭辛苦,任勞任怨,她的手再變形,再皴氣也是完美的。
雷打不動的室外裸洗是我健康的基本保證,只要換得一身靜,何懼春夏與秋冬。一如既往四季不斷地在院子裡洗浴是一般人不可思議的事。可我做到了,而且受益了。但每次洗畢,老伴都將事先準備好的柔軟浴巾給我裹在身上,以防感冒。而現在,她不在身邊,無條件享受母親般的呵護。果然,恰逢那幾日空氣驟冷,寒流再起,照洗後受了風寒,晚上高燒到近四十度。
該用水了,該吃藥了,該量體溫了,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不可挑剔的伺候。可此刻,她在萬里之外。
心細的人總愛做心細的事。老伴不知從哪裡道聽途說得到的泡腳秘方。每天晚上,按時煮一盆放有薑片、艾葉、木渣等藥材的熱水,供我泡腳。說長期泡腳必有好處。在這裡不論泡腳的益處體現在那個部位,但說一年下來三百六十五天,要整出三百六十五盆藥水,談何容易
我也是走南闖北的人物,對生活中的各個細節經的多,見的廣,尤其在飲食方面不留情面的挑剔,大大傷了老伴的感情。
有一次,外地來了幾位朋友在家裡就餐,愛面子的我對老伴燒的其中一個菜略鹹了一些,不依不饒當著朋友的面大發脾氣。老伴一聲不響,連忙重新炒了這個菜以補過錯。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況且,造飯淡了鹹了,稠了稀了純屬雞毛蒜皮,根本不算什麼大事。每想起來就覺得對不住她,讓她受委屈了。
一九八六年,我代表人民美術出版社的作者,參加了在四川成都舉辦的全國美術創作班。初到川地,又悶又熱,又潮又溼。這種氣候,北方人根本適應不了。
兩個月過去了,頑固的結腸炎與我有緣,偷偷地侵入了我的身體。從此,無數次的求醫,無數次的診治,一病就是十多年。老伴聽說久吃紅薯能治這個病,不顧一切地在老家村北找了一塊地,翻土,挑水,載種了數百株紅薯苗。
功夫不負有心人,秋收的紅薯,個個碩大,紅裡透著黃,黃裡透著紅。老伴如數家珍似的把紅薯儲存在不溼不幹的地方,讓我慢慢食用。
自從父親去世後,她不顧我的再三勸阻,執意接替父親在世時辛勤澆灌的那一畝三分地,她不甘心看著老人留下的良田在風沙中荒廢,她依然決然地要走走春種秋收的農道。播種時,她找犁尋鈀,平整澆灌。管理時,她除草荐苗,噴藥施肥。收割時,她鐮取手撿,肩扛車拖。如此這般,面板黑了,腰板彎了,關節腫了。然而,豐收的喜悅常常掛在她的臉上,辛勞的汗水往往淌在她的心裡。鄰居們都七嘴八舌地誇她,吃國家飯的城裡人,也能吃這份出力流汗的苦,也能種出高產的莊稼來。
我與老伴只不過是短暫的離別,且已感受到相依為命的內涵和不離不棄的重要。刻骨銘心的事歷歷在目,念念不忘。這就是不了的情,這就是深度的愛。
勸君在人生的長河中,不斷髮現對方的亮點,不斷補充自己的不足。把愛給予愛你的人,把情留給有情於你的人。
2020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