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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客居多年。兒時的故鄉,一次次出現在夢裡,安靜,美麗。雖然貧苦,但總讓人踏實。思啊……盼啊……,總盼著有一天再一次回到她的懷抱裡。等啊……想啊……,終於有一天,懷著激動興奮的心情,猛的一下扎進她的懷抱時,卻是那般的苦澀,那般的無奈。從一個有家的外鄉回到這個沒有家的故鄉,本來就是一個相悖而又現實的痛苦和迷茫。可是更讓人痛苦的是,兒時的故鄉也並非全都是快樂!

對於故鄉的思念之時,總是那樣的虔誠,那樣的親切。故鄉就好像圓心。而遊子們就像圓心外的圓環,無論圓環是多大或者多小,而遊子們流浪的那個軌跡總是圍著那個圓心,只不過環大環小而已。我在故鄉的那個圓心,定位很準確,那就是我家院外的那棵榆樹。這棵榆樹,就長在緊挨我家院子的西牆外。從我記事起,它就已經在那兒了。每一想起故鄉,首先映在腦海裡的故鄉卻是這棵榆樹和它的影子——這,便是故鄉。

同一村子裡,不同的人,都有著不同的故鄉的影像。而故鄉在我心中的影像,就是這棵榆樹。

春天裡,白楊早早地吐出了新芽。而榆樹發芽吐新來的要稍微晚一些。大約要過了端午節之後十多天的時間,才會長出嫩嫩的黃色小圓葉子,我們當地人把這時榆樹的嫩葉兒叫做“榆錢兒”。每每這個時候,奶奶總會讓我爬到樹上,捋下一兩把榆錢兒給她吃。奶奶把一片片兒的榆錢兒放在已經沒牙的嘴裡,慢慢的咀嚼著,像是在咀嚼著一個個的遠去的故事。

說起奶奶,話題可能就會長一些了。奶奶的故鄉是在距離我的故鄉四百多里地的一個山區的農村裡。解放戰爭初期,由於戰爭,引起了當地一座大山著了火。正在山中打獵的爺爺,沒能逃脫,被大火吞噬了生命。就這樣,在第二年的春天,還是纏著小腳的奶奶,趕著家裡僅有的一輛牛車,拉著七歲的爸爸和三歲的姑姑,跋山涉水。來到了我的故鄉落戶了。這棵榆樹,就是落戶的第二年春天,奶奶栽種的。

四百多里山路,一輛老牛車,一個婦女,兩個幼兒。一路走來,是多麼的艱難。一路上,榆樹錢兒,就成了這娘三的口糧。奶奶說著,我痴痴的望著。奶奶的淚水,順著深深的皺紋,滴到衣襟上滲去。此時,奶奶說出的艱難,遠沒有實際的艱難那樣的艱難,那樣的深刻,那樣的具體,那樣的苦澀。

雖說往事能記憶猶新,但往往人們能記住的只是那些事的大概輪廓。而具體的那個艱難的動作,那種痛苦的心情,那個艱難和渴望的眼神,畸形的表情,在記憶中,只不過是一些碎片而已。而表述出來的艱難,好像也就不是那樣的具體而深刻。但是,我從奶奶的眼神和淚水中。已徹底感受到了那種切實的、透骨的艱難。

六十年代,全國性的自然災害,也襲擊了我的故鄉。“榆樹錢兒”又成了奶奶、爸爸、媽媽、姑姑和姐姐們的口糧。那時,在“榆樹錢兒”裡拌少許的“雜和麵”,就叫“榆錢兒飯”榆樹又一次挽救了奶奶和全家。

時間吞噬著榆樹,使它滄桑。時間也吞噬著奶奶,使她死去。就在我十一歲那年的正月十六,奶奶離開了人世。那天早上,榆樹上掛滿了白雪,銀裝素裹。我說,是榆樹為奶奶披的孝服。

夏秋季節,是榆樹最茂盛的日子。榆樹錢兒變得大而厚了,葉子的邊緣有了鋸齒,此時榆樹葉可就不能吃了。

而於我,鍾情的可不是那些榆錢飯,而是老榆樹夏日裡執著的樹蔭,秋風裡婆娑的身影,寒風裡那桀驁的姿態。年幼的我靠他——這棵榆樹,分辨季節,找到回家的路。

往事漸行漸遠。痛苦和快樂相比,好像痛苦更容易被人們記起。

八十年代,包產到戶開始在我的家鄉實行。我家分到了十幾畝地和一匹騍馬。這匹馬全身通紅,腦門上有一個菱形的白點。爸爸給她起名叫“白玉頂”。從此這匹僅僅三歲的小馬,成了我家的主要的勞動力。秋耕春播,哪一樣也離不開她。我對她更是珍愛有加,每天從田地裡回來,我都會爬到她的背上,折磨她一會。她從來都不會惱怒。之後,我就會把它栓到院外的榆樹上,讓她在那裡納涼。

農民們有了自己的土地,生產的積極性高了。要說真正的解決溫飽,實在是艱難。忙活一年下來,還賬得還賬,繳稅的繳稅,手裡幾乎所剩無幾。我家就是這個樣子,春天為了播種,所需的農藥化肥,都要在大隊的供銷社裡佘賬。秋天,收穫完了,就得賣糧食還賬,交農業稅,還有提留款,殺頭稅等等,之後就剩下只能維持到過完年的口糧。那個時候,父親的表情變化的非常的明顯,從開鐮收割的笑逐顏開到打完麥場呆若木雕,讓我切實地感受到父親的從希望到失望的巨大的心理落差。

深秋,帶著寒意的秋風裹挾榆樹的枯葉,在院子裡,在院子裡每一個角落裡瘋狂的搜尋。爸爸的夢,不,是全家的夢,隨著這些枯葉又一次破滅了。這時,我總會趴在窗臺上,呆呆地望著老榆樹,覺得他就像父親,被這歲月,被這無情的秋風,剝離的片甲不留。並且還要在他那已經蒼老的軀體上,劃出深深的溝壑。那時候,多愁善感的我總會淚流滿面。農民的生活是不可想象。絕不會是在那些文人墨客筆下那麼詩情畫意,也絕不會有陶淵明那種“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閒情雅緻。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父親逐漸的蒼老。就在那年的秋天,剛剛打完麥場,災難又一次降臨這個貧困的家。農業稅收走了,收提留款的又來了。爸爸把最後的一點口糧,給了收提留款的領導們。也許是禍不單行吧,十幾天後,又來了一些領導,說是,要把榆樹伐倒,原因是要在我家牆西修一條路。這下,父親說什麼也不同意了,和伐樹的人扭打在一起。伴著吼叫聲,扭打聲,老榆樹還是沉悶地倒下了。當然,父親也倒下了。樹的主幹被拖走了,不知拖到了哪裡。

爸爸病了,病了一個冬天。在全家人的悉心照料下,第二年的春天,父親又站起來了。揹負著全家的責任,捧著春天的希望,站起來了。瘦了許多,同時,又老了許多,還伴有記憶力非常的差。就在那天,在地裡播完種。沒讓馬吃些草料,就把馬給飲了水。(馬兒強度勞動之後,不吃些草料就飲水,就會水嗆肺)下午的時候,剛播完最後的一壟地,家裡僅有的財產,那匹老馬,就再也起不來了!

榆樹沒了!

馬兒沒了!

父親也在那年的冬天,沒了!

牆西的路,就在我這次回到故鄉的前一年多的時間裡終於修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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