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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發站在家門口的橋頭上,望著。人們從南往北,從北往南;太陽從東邊升起,從西邊落下;風從南邊來,從北邊消逝了;雨從天上來,從橋下的小溝裡溜走了;雪從空中來,飄蕩在人間,落在樹上、橋上,等太陽一出來,便迅速逃離,消失的無影無蹤。

每一年的春夏秋冬,大發都站在家門口的橋邊。村莊裡的人,從這裡往南走,越向南,離村莊越遠。遠遠的田地與房屋交錯在一起,田中有房,房邊是田。太陽從東邊升起時,人們穿著手工做的布鞋,牽著牛,扛著鋤頭去地裡。把自己的土地翻過一遍又一遍,把野草埋入地下,把它們埋葬在大地裡。可是來年,人們還是扛著這把鋤頭,還在這塊田裡,把野草再埋入大地。人們從來不會懷疑野草是否在捉弄自己,它們總是死而復生,一遍又一遍。人們從不抱怨,只是埋頭鋤地,即便知道野草還會回來,現在只管讓它們死去,管它來年還復來。

後來人們從橋上經過,開著拖拉機,揹著打藥桶,穿著油亮的皮鞋,突突突地都過去了。這條路上多了兩條雞爪印的車轍子,深深地陷入泥土裡,像兩條小河,每當大雨過後,裡面都積滿了水,綿延出去,一直通到每家每戶的田野裡。只要順著這兩條車轍子前進,人們都不會迷失方向,無論是太陽高照的白天,還是滿天繁星的夜晚。第二天,田地裡的莊稼和野草分離開來,昨天還是綠油油生命力旺盛的野草,今天紛紛穿上了枯黃的外衣,俯首跪地,動也不動,等待死神的來臨。人們跟以前一樣,沒有被短暫的勝利衝昏頭腦,因為他們都知道,它們來年還會來,來勢更兇猛,時刻要準備一次決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野草究竟有多少條命能夠在人世田地間輪迴呢,用我們一個村莊人的生命歷程都不夠。當曾經扛著鋤頭的人走到生命的盡頭,被埋入自己勞作的一輩子的土地裡時,他肯定會知道,春風吹來時,覆蓋自己的那片土地,野草長起來了,隨風搖曳。最終,人還是沒有熬過野草,整個村莊的這些人,都不會熬過它們的,最後野草都將把他們覆蓋,並且若無其事地在陽光下、春風裡飄蕩。人們跟野草鬥了一輩子,用盡了一輩子的力氣,最終還是敗下陣來。

人們在勝利的時候,趁機收穫糧食,填飽自己的肚子,只是為了填飽了肚子,有力氣去繼續跟野草做鬥爭。當人們沒有力氣扛動鋤頭,背動藥桶,沒有力氣讓腦袋轉動起來,想出計策時,野草趁虛而來,長在我們的手邊,頭髮邊,身子邊,直至在我們身上生根發芽。人們眼睜睜地看著,看它們的根越扎越深。

大發的爹娶他孃的時候,也是老難的事兒。村莊裡的總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如果你是一個娶媳婦兒困難戶,便有人給你介紹一些個女子。這些女子可能是外地人,這些個女子不知是否是騙子還是流落到此的苦命人,或者精神略微出乎正常人的思維的人,或者缺胳膊少腿的人,又或者眼瞎耳聾啞巴的人。也算是門當戶對,有總比沒有強,從此也是有了婆姨的人,香火也會延續下去,冰涼的被窩也多了一個人的體溫。有了這個念想或信念,人們有了生活的信心,生活充滿希望。即便酸甜苦辣充滿每個角落,荊棘遍佈人生的路,比起即將會有孩子,孩子又有孩子,子子孫孫無窮匱也的生命傳承,這都算得了什麼呢。

大發他爹,拉著一個人力架子車,把周圍村莊的破爛撿了個遍。早上,車子空空地出去,黃昏的時候,車子滿載而歸。他從來不掏錢收破爛,他只是撿別人扔的不要的東西,撿回來賣到廢品站。憑著這個手藝,他爹把大發慢慢地養大。然而憑著這點財力,大發和妹妹終究沒有去上學。每天爹出門後,兄妹兩個出門,站在橋邊,遠遠望著,目送他出了村莊,又遠遠地迎著他從村莊外回來。

我上學時,有時候揹著書包從橋上路過。看著他們兩個,他們也直直地看著我,我覺得不好意思,快快地跑開。我不知道他們怎麼不去上學,為什麼天天都站在那,看什麼呢?村莊沒有多大,我轉一圈就看完了,他們看的肯定比我多,肯定看到了我看不見的東西。我自愧自己是個凡人。因為人們都說,有的人不是一般的人,他們有特殊的天命,身上有神的痕跡,他們的眼睛能看見凡人看不到的東西,他們能與神鬼通話,傳遞神靈的指示。我那時對此深信不疑。

當我走出村莊在外流浪時,從村莊外回來,經過這座橋。他們依舊站在那,遠遠地望著我,我看著他們,他們的衣服還是多年前的衣服,神情有些木訥,看著人有些膽怯,有些原始的空靈。我迅速地走過去,頭也不回的奔家去。不像他們,我在外多年,學會了一些外面的話,學會了穿衣,把自己裝飾的跟這好像沒有關係。村莊有二十多年了,都是這個樣子,村莊有自己的語言,不像我學的外面的話那樣,變化莫測,險象環生。這裡的語言,傳遞著這裡的快樂幸福悲傷,全然不顧外面是個什麼情況。大坑還在那,只不過沒了清水,裡面全是生活垃圾。土路成了水泥路,再也不用擔心我的腳上回粘滿泥水。我曾經攀爬的、梨樹、槐花樹的枝變成了燒火棍化為灰燼,葉子融進了大地,樹幹成了房子的大梁,為人們遮風擋雨。新來的大樹枝葉茂盛,遮天蔽日,庇護著這個村莊,空氣和光線都暗淡而又深沉,我撥出的是現代的空氣,吸進的是遠古的味道。

他們是真正繼承了村莊的人的性格。當我在外幾年的光景裡,不但容貌變了,聲音變了,年齡變了,穿著變了,思想也變了。原來我面容姣好,細皮嫩肉,現在皮糙肉厚,歲月的裂紋佈滿腦袋正面。原來年方二八,青春靚麗,少年風發,現在開始回憶少年,感慨時代變遷,感嘆時間拉不住的往前趕。原來我穿著母親做的衣服、鞋子,倍感溫暖,現在即便錦衣玉食也沒有舒適感覺和香甜的味道。原來我只會關心小蟲子,小螞蟻,豬牛羊,關心雨雪天熱天陰,現在我關心世界上的每個人,忘記了身邊的人。只有他們身不動,心不動,不動不驚,這麼多年村莊裡的一切都被他們看在眼裡,沉澱在他們的心裡。我們回到村莊,像個過客,只有他們是村莊的主人,永遠與村莊一起,從生到死,不棄不離。

後來,我經過這座橋,見到大發自己站在橋邊,他妹妹不在他身邊。聽說他妹妹嫁人了,多麼美好的事情,村莊裡日日夜夜為之操心的人們總算鬆了一口氣。人總要有個歸宿,再親的家人都要分離,分離不是痛苦的訣別,分離是另一種幸福的開始。雖然她嫁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比她大二十歲的人,但總比一個人孤獨一生要好的多,況且她也生了娃了,這是比自己生娃都激動的事兒。一個人一輩子,不能對不起自己在這世界上的時光,當他人都在幸福地生活時,你卻用相同的時間在跟自己做思想鬥爭,思考著是一個人好還是兩個人過一輩子好,時間才不管你是孤獨終老還是兒孫滿堂。時間只是準時地記著你步履蹣跚地回來,看著你回頭望一生,帶你離去。

村莊的人們的脾氣性格,放在一塊兒就成了村莊的脾氣和性格,悠遠而又深沉。你在村莊裡,從小長大,看著一代人活在這裡。只有他們熟悉這裡,記住這裡的每朵雲,每棵樹,每個人,每件事兒。一旦人們走出去了,就回不來了,連時間都追不上他們,最後埋在外邊的人群中。離不開這裡的人,在行將就木時,早早地給自己看好一塊兒地,百年之後情願深藏下面,離村莊不遠,夜夜望著村莊裡發生的一切,望著子子孫孫。

大發現在自己一個人,自己做飯,自己睡覺,自己站在橋邊,朝北望半天,再朝南望半天。在他的眼睛裡,有看不完的風景,不然也不會這麼多年都沒有看夠,並且還要再繼續望下去。他的眼睛裡貯存了整個村莊的人,整個村莊的事兒,沒有人比他的思想更飽滿。如果在外奔跑的人,累了,回來了,記不起年輕時的時光了,看看他,便找回來原來的自己。你在外面學富五車,八面玲瓏,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但你到了這裡,一點都不知道這裡的一切,這樣來說,你是無知者。這樣來說,他就是智者。這樣來說,我們不能說他是一個無用的人,雖然他沒有知識,沒有文化,只有這個村莊的語言,但沒有誰比他更純粹,就像有些人今世實現不了的夢想,總想著要穿越回過去一樣,他就是你要的過去。

一個人的世界,就是一個人。沒人知道你的存在,沒人知道你在幹什麼,沒人想著要認識你,沒人會千里迢迢的與你相遇。在世界的一個角落,一間房子裡,只有一個人。從不認識你的人,永遠不知道某時某地有個你。就像一窩螞蟻,在我家的院子裡,忙忙碌碌。在城市裡的螞蟻是否想著要去我家去認識一下我家的螞蟻,我家的螞蟻是否想著與城市裡螞蟻接觸一下呢。一場大風也不能把它們送到一塊兒,對於一隻小螞蟻,地上的一個水溝,就是千山萬水的旅程。所以我從不在一群螞蟻中間挖溝,這一鍬下去,它們就是相隔千萬裡,至此骨肉相離。我找來一個玻璃瓶子,裝著我家的螞蟻,帶著它們進城,讓它們與城市裡的同類來一次親密接觸。這是不是可以成為劃世紀的壯舉,有誰會想到去圓一隻螞蟻的長途旅行的心願呢!

有人教大發吸菸了。他把菸捲放入口中,深吸一口氣,菸草燒的紅通通的,煙彎彎地飄蕩在村莊的空氣裡,一直上升到村莊頭上的那塊兒雲上。在這煙霧裡,人們都說他以後會不再孤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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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於德慶:做人不要太張揚〈雜文)
  • 哭什麼她是別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