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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她本無緣。雖近在咫尺,卻遠似天涯。月缺月圓,歲月悄悄流逝,他們世世相見,但依舊無緣。那一碗孟婆湯,叫他們忘了生前歲月。於是,來生相見,彼此又是路人。

也許是月老發了慈悲,不忍心看他們千年對面手難牽。但定數未到,他們還有百年孽緣未了。於是月老把他們的紅絲線放到一起,繞成一個紅線團。因為兩根紅線沒有挽結,所以他們雖在一起,但姻緣坎坷,註定多災多難。

不管怎樣,至少成了有緣人。執子之手,夫復何求?

盛世大唐,綺麗長安。

她轉世到王侯家,成了富家千金。父母對她千般疼愛,萬般呵護。打小她就很聰慧,琴棋書畫樣樣堪為京城一絕。尤其是她傾國傾城的容顏,窮盡太白胸中墨,怎得玫瑰一縷香?剛年芳二八的她,天然一樹碧玉妝成,仙子難抵神采顧盼。美人如斯,自是京中富貴名流們爭搶的物件。但她父母並不答應他們,因為皇帝曾暗示過要招她為妃,可她不知道。

總之,她的生活裡盡是甜蜜。

而他卻不是。彷彿前生的苦難都由他來揹負,才有了今生的窮困潦倒。生來就是個棄兒的他,是靠乞討長大的,這與她的境遇相差千里萬里。儘管受了白眼和侮辱,但他仍如飢似渴地鑽研詩書。忍卻一時寒風雪,敢放夜來清梅香。窮困潦倒的他,竟也能學得滿腹才華,敢與逸仙對吟,羞煞富貴子弟。他還畫得一手好畫,尤其擅長畫菩薩。在他的筆下,菩薩的端莊、輕盈、秀麗、清幽被表現地淋漓盡致,觀之猶觀音大仕臨面而坐,讓人心生敬仰。故有人賦詩讚他“心中有佛心畫佛,一顆凡心一灑脫。”

緣既得,待何時?

即是有緣,自會相見。那一日,她在丫頭和家丁的陪同下去月老祠上香,祈求月老讓自己遇到一個如意郎君。那一日,他在月老祠門口賣畫。不經意間,他望見了她的背影。雖然只是一個背影,卻足以讓他驚呆:纖影一動春風羞,三尺青絲,一束紅綢。信步移來知是誰?滿面雲霞,裙襬悠悠。那一刻,他鬼使神差地跟著她走進了月老祠。

她虔誠地跪在月老像前。月老笑吟吟地坐在那兒,手中握著眾生的姻緣,注視著他腳下跪拜的男男女女們真誠地禱告。她在心裡默唸:月老啊,求你讓我遇見他吧!

她說這話時,他覺得冥冥中有人在召喚他,於是他不由自主地走進了月老祠堂,並肩跪在她的身旁。她轉過頭去看他的臉,不由得身子一振:一張俊秀的臉上,既有未經世事的輕狂,又有歷經滄桑的成熟;渺天下於無物的豁然大氣,懷四方於胸中的慈悲之心。一雙靈慧開,洞悉五行隱義;兩隻丹青手,點撥世人造化。觀之如覽人生百態,經世間永珍。

他也一樣,在看到她的那一剎那,他呆住:看似平靜如水,實則話語深深;留住人生無限,拋得生前錦繡;生在王侯著富貴,憫惜黎民無妄苦;一眼橫波兩秋水,漣漪萬重數。真是集千般造化於一身,懷普天慈悲於一心。美哉!奇哉!

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了卻千年寂寞。

他們定定地凝視著對方,感覺竟是這般熟悉,似久別的老友不期而遇,心裡滿是喜悅。最後,他們竟不約而同地驚呼,“是你!”但她又旋即羞紅了臉。可不是嘛!一個大家閨秀,怎能這樣子與陌生人說話!於是,她把隨身帶的手絹塞到他手裡,便站起身匆匆離去。跨出門的那一刻,她輕停蓮步,回頭一望,對他燦然一笑。這一笑,能叫枯木逢春,羞退百花顏色。引來無源芬芳,試問天下誰何?

你竟回眸,只一笑,我便跌進你的眼睛裡,久久不願上岸。是誰在低聲言語?

這一笑,註定把你我相連,此生不離,生死不棄。是誰在低聲訴說?

這一次相遇,千年的孽緣,百年的等待,全不在乎,感謝蒼天讓你我相遇。

是誰在低聲涕泣?

他緊緊地攥著手絹,望著她的身影慢慢從視線中消失,竟喜極而泣,拜倒在月老像前。

從此,便只有無盡的相思,紅線繞,繞成團,即是相遇,便不在乎什麼艱險。生也好,死也罷,哪怕今生唯有黃泉才能相見。願作花間雙飛蝶,不為世人相見難。

她的絲絹上繡著兩句小詩:單飛蝶無語,雙宿雁相牽。只此兩句。他略一思索,補出了下兩句:唯願執子手,作蝶戲花間。寫完,他滿意地笑了笑,把紙條放在絲絹裡,再壓一塊鵝卵石,用絲絹包好。

當夜,夜深人靜。他爬到了她家後院的牆上,偷偷地往她的房間望去。原來,她也睡不著,正倚在窗戶上望著月亮,傻傻地發笑。兩相望,隔不斷思情郎;路咫尺,也嫌它這般長。

他瞅準機會,將包著鵝卵石的絲絹向她擲去。可一不小心,他把絲絹砸到了她的額頭上。她“啊”的一聲縮回了頭,他亦嚇得跳下牆頭,一路狂奔而逃。

他驚魂未定,心裡卻禁不住替她擔心:她會不會受傷?她怎麼樣了?

殊不知,她揉著額頭撿起地上的絲絹,待看到裡面包裹的字條後,原本的怒火頓時煙銷雲散,轉而紅著臉偷偷傻笑,甚至於忘了頭上那個包帶給她的痛。

與他相比,這算得了什麼呢?她想。

從此,象約定好了一般,每隔幾天,她都要例行去月老祠上香,每每又會遇見他。他們一同跪在慈祥的月老像下,看著月老祥和的笑容,兩人心裡滿是甜蜜。他們從不說話,總是她每次來時塞給他一張字條,臨走時他回給她一張字條。這一張張字條,滿載著兩人情竇初開的羞澀與喜悅,寫滿了兩人給對方無限的愛慕與相思。

鴻雁傳情,勝過任何甜言蜜語,抵得上任何海誓山盟。他們小心翼翼地呵護著這來之不易的姻緣,這春芽初發的愛情。就像初生嬰兒一般,他們交流著彼此最原始的感情,訴說著最真心的話語。好書生,俊秀女,一種甜蜜兩人喜;難姻緣,苦鴛鴦,幾多歡喜幾多憂。

可姻緣已是定數,我輩奈何?

一場暴風驟雨就要襲來。春芽註定要接受風雨,可稚嫩的身軀怎抵風雨無情?

事情來得很突然。皇帝突然下旨要召她為妃,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天下子民,莫非朕民。皇帝旨意已下,進宮的時間就是一個月以後。她能有什麼辦法呢?

她惟一牽掛的人就是他,那個讓她怦然心動的男人!那個讓她為之傾心的窮書生!

天意弄人,為何絕我?她夜夜與孤燈相伴,聽冷雨飄零。訴不盡綿綿相思苦,流不完幾多傷心淚。這般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而他在得知訊息的那一刻,恍若被劈靂當頭擊中一般,泥塑而立。

“既是不能長相廝守,又何必當初情愛肆流?老天,你為何這般對我?”他瘋了似地呼喊著。可惜天地無聲,只有他嘶啞地呼喊。

為什麼?因為你們紅線雖繞,但無挽結;因為你們孽緣未了卻相愛已早;因為你們定數未盡卻相愛已深。

一切皆因緣太早,必難長相守,定不會相攜到老。

畢竟已有千年的擦肩而過,他們竟然想到了一起:他決定要為她而殉情,她決定要為他而誓死不從。

不做世間痴情男女,相思苦;願為荒林野草墳塋,同穴眠。

於是,她最後一次到月老祠來看他。他和她最後一次並肩跪在月老像下。笑吟吟的月老依舊注視著他們,手中握著眾生的姻緣。而他們心中是怎樣的一番滋味啊!

他們緊閉著雙眼,平靜如水,好像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

他們不說話,只靜靜地跪著,虔誠地祈禱。他們用心溝通,用愛表達。

你還好吧?他問。

你呢?她反問。

為什麼謝我?該是我謝你!她回答。

又沉默了好一會兒。

該走了。他提醒她。

是嗎?那你保重。她站起身,習慣性地從他手中接過字條,轉身離去,步伐異常堅定。

他們自始至終都沒說一句話,因為無須開口,心有靈犀一點通。

夢裡一笑蝶翩遷,暮雨遲,相見晚。只恨劫劫,燈火何闌珊。尺素怎知離人淚,幾多念,幾多難。

天色昏昏視茫茫,此情長,處處牆。水熱水涼,爐火映紅妝。轉身已是鉛華盡,兩秋水,溢滿塘。

她轉身後,有一顆淚珠自他眼眶中溢位。而在她身後,她走過去的地方,都迅速地破敗下去。

她走到哪兒,哪兒的花就瞬間開放、凋零、乾枯、死亡;旁邊的房子吱呀作響,門窗上的油漆迅速剝落;所有的東西在這極短的時間內被厚厚的灰塵覆蓋,他漸漸白了鬚髮,老得不成樣子,碩大繁雜的蜘蛛網把他和破敗的月老祠罩在一起。鮮亮的月老祠隨著她的步伐逐漸變得破敗不堪,瘋狂的野草迅速地蔓延開來,擠滿了月老祠大大小小的角落……

天地動容了嗎?時光飛逝了嗎?心已死去了嗎?不,是遲到的姻緣,是晚來的相守,讓他們在這極短的幾十步裡完成了一生的廝守,了卻了千年等待寂寞苦。

天若有聲,天應涕泣;地若知意,地也流洪!

在她的後腳邁出月老祠之後,整個月老祠轟然坍塌。而他,就跪在月老祠的廢墟里,像一尊佛,巋然不動。

一世相聚,死亦足矣!心既已死,身有何懼?

當夜,城中侯府上傳出了驚呼聲,整個侯府燈火通明,下人們慌作一團。原來小姐安詳地躺在床上,死了。她把自己打扮得如待出嫁的新娘,活脫脫一個仙子下凡。可再仔細一看,她的面容竟和房間裡掛著的他畫的觀音像一模一樣。她嘴角上留著微笑,去得那樣安祥。郎中一診,搖頭說了句“奇怪!”,因為她既沒中毒,也沒生病,怎麼就死了呢?

可憐俗世人,怎解其中味?

就在她死去的時候,城外破敗的月老祠突然失了火。大火把月老祠燒了個精光。人們撲滅了大火,卻在火中發現了一尊黃金鑄成的跪佛。金佛被火一燒,渾身閃著金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眾人慌忙跪下磕頭不已。

至此,正果已成,俗緣已了,佛歸正位。金光大佛正是西天佛祖,原來是他。

“觀音何在?”梵音響起,眾神佛望空題拜。自九天之上,金花蓮座緩緩而下,觀音正坐蓮心,原來是她。觀音望佛祖一揖首,便歸其位。

是時,功德圓滿。眾佛齊誦“阿彌陀佛”,梵音清幽,響徹九天。

月老神殿中,月老忙跪下向西參拜。

“罪過!罪過!小神糊塗呀!”待他要去解那紅線團,卻發現不知何時,兩根紅線已成死結,萬難分開了。月老忙又跪向西方,“我佛慈悲!”

自此,觀音永侍佛祖左右,與佛結永生不滅之仙緣。

一切都因為他給她的最後一張字條,上書:緣空緣破緣自結,魔來魔去魔心生。世生世滅世無盡,情吾情汝情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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