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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來冰釋,大地充滿了生機。每逢此時,我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故鄉的那條小河。那是我童年最難忘的一道風景,也是記憶裡最初的起點。

故鄉的小河沒有名字,它從村子西邊繞過,所以祖輩相延管叫它西河。那是一條極其普通的小河,四季分明的河面,色彩迥然的河畔,不知不覺地儲進了我的童年我的學生時代記憶,令我打學生時參軍離村迄今40餘載,無論走到哪裡,但凡看到小河,總會情不自禁地聯想起它,從中尋找它的影子,感覺它的存在,每每在蜿蜒流淌的河水裡,在魚兒游水鳥飛的鏡頭裡,在春夏秋冬的河邊特寫裡,突然激起心有靈犀的漣漪。

然而,西河烙印於我更深的乃至夢縈魂牽的,並不是它的四季風光,而是老輩人靈智營造的依附在小河上的故事和傳說,一種文化的厚重。

西河的源頭,是一條長近百米、寬約十米、高達丈餘的天然石澗。石澗猶如颶風從石崖拱頂豁開了一條巨大的通道,兩扇大門洞開著,澗中佈滿了怪石,突兀崢嶸,姿態各異。有的如劍直插水下,有的如龜浮出水面,有的似蘑菇矗於澗中,有的則像獅像虎像猛獸立在壁邊。石壁底下有十多塊蒼綠而黝黑的巨石,泉水從石下湧出,或大若碗口,或細如珠璣,一年到頭,澗水湍湍,湛藍清澈,夏天寒氣逼人,冬天熱氣蒸騰。大雨過後,石洞猶如巨龍,張大嘴巴納吐四野湧來的洪水,瀑布撞石,聲震澗谷。更令人稱異的,澗水裡有魚有鱉有螃蟹,卻不見青蛙和蛤蟆。六月天,青蛙蛤蟆在澗外那廂撒著歡兒鬧騰,卻硬是不進澗裡鼓譟,好像有人下了命令似的。

老輩人不知出於什麼樣的靈感,稱石澗為“風仙洞”。上小學時,我曾求賜村裡一年高望九的晚清秀才,告曰:很久以前,村子裡缺水無河,吃水要到二三里外的前村去挑。有一年,管風的神仙雲遊到這裡,扮成一乞討老嫗到村西頭一戶人家討水。這戶人家只有祖孫二人,吃水依靠善良的鄰居幫助。此時,儲水缸裡只剩下了一瓢水,爺爺內心裡有點不捨,但看到老嫗那乾裂的嘴唇可憐的樣子,又於心不忍,一咬牙把水全部給了她。老嫗端過水瓢,一仰脖“咕嘟咕嘟”都喝乾了。看看目瞪口呆的爺孫倆,老嫗非但沒說感謝話,還說“這水都霧騰了(方言:水腐了)”。爺爺心裡很來氣,不高興地說:“就這霧騰水,俺爺倆也沒的喝了!”老嫗好像並不在意對方的態度,似在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語:“喝你一瓢霧騰水,還你一條清水河。”說完,衣袖一揮,但見一縷清風徑直刮向村西高崗,聽得“嘎嚓嚓——”幾聲巨響,崗上突然裂開了一條石澗,清凌凌的泉水噴湧而出,像玉帶一樣繞過這家人門前往東流去。再尋那老嫗,哪裡還有半點影蹤?村裡人說,行善之人終得好報,祖孫倆一瓢水,換來了村子世代不缺水。於是,就有了西河,就有了這“風仙洞”,意謂仙人賜予的洞。一個“仙”字,凝鍊地描出了澗水的神奇。它滋養著一村生靈,也勉勵著村裡人樂善好施。

從“風仙洞”順流而下200米,河水必經一片原生粘土質的斷崖。按說,在這種適合打窯洞的壁崖上,是極少會有水滲出的。可偏偏斷崖中間卻有著一眼清泉,水似銀練垂空,常常與飄泊的霧靄結伴同行。遇風兒一刮,泉落乳花,猶如細雨天降。夏天路過這兒,我總要立在斷壁下昂起頭用嘴接一會兒風中甘霖,那才真叫個好玩兒,叫個爽。老輩人說,這裡起先也並沒有泉,傳說有一年,一個漢子趕著五頭白牛在河中飲水,忽聽雲端有人喊,趕牛人應了一聲,緊接著一聲呼哨,群牛立即停止了飲水,一溜煙似的上了一條西北去的路。趕牛人似乎不與牛爭路,又像是情勢特別緊急,飛身穿壁而去,斷壁上硬生生留下了一人形凹陷,泉水隨即湧了出來,故敝村管該泉叫“趕牛泉”,牛群離去的那條路叫“趕牛路”。

在“農業學大寨”的年代裡,敝村同樣創造了戰天鬥地、改造大自然的壯舉:依託黃土崖的堅實斷壁,在西河上游築了一道攔河石壩,不到半年工夫,截斷西河水流,蓄成了千米見方的一座水庫。“風仙洞”、“趕牛泉”、“趕牛路”,這些曾經讓村裡人引以為豪的文化符號,從此淹沒在了碧水蒼茫的水底下,原來意義上的西河消失了,承載於其上的傳說也由於失去實存而鮮有人講鮮有人知了。

我曾作如是想,當得村裡如我一輩的人們漸漸變老離去,先民們心傳口授的那些堪稱敝村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西河傳說,還會有人知曉嗎?因此,當我寫下了這些文字之後,一種如釋重負之感油然而生。杜拉斯說:“愛之於我,不是肌膚之親,不是一蔬一飯,它是一種不死的慾望,疲憊生活中的英雄夢想。”儘管,歲月早已風化了我少年學生時代的英雄夢想,但已經消失僅僅存於我的記憶遊走於我夢中的西河之於我,卻是一種抹不去的永遠的鄉愁。記下它曾經的美麗,留此存照,乃我作為敝村後來人的一個責任,一種弄文學的安慰。惟願一代一代敝村人會像記住親人一樣,記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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