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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出陽關十八年,常常站在烏魯木齊南郊烏拉泊的岔路口,回望自己遺忘在渭北高原的青春和鄉村。有些東西你是無法帶著它一起出門的,童年、夏天、往事、汗水、鄉村、小河、苜蓿地、柿子樹、橡樹嶺、北山坡……

一個深秋的中午,我和駕校教練老高在烏拉泊新村“老馬飯館”各自吃完一盤土豆絲拌麵後,他放下茶杯用餐巾紙抹了一下嘴開著教練車返回市區了。我一個人呆在院子裡實在沒有什麼事情可幹。該走的那個人走了,該來的那個人還沒有來。這期間有三個小時左右的時間需要一個人等待。等人是世界上最無奈的事情。對於一個閒著無聊的人來說,吃飽喝足之後無所事事,要是有一張簡陋的床讓我躺下來睡一個午覺那該多好。可是,下午還要跟著另外一名教練繼續捱罵,繼續操練坡道起步和其它必修科目。回一趟家也划不來。

這時候,曬太陽是一件很舒心的事情了。十多年來,我一直沒有好好曬過郊外的太陽。真不知道這些年來屬於我的那些日頭被誰給曬走了。你自己輕易放棄掉的東西自然會有人白佔便宜。現在好不容易閒了下來我應該奢侈它一回。望著過去的身影與腳步,我為自己進城後一直待在那個見不到太陽的地下商場裡謀生活感到有點後悔。

烏拉泊是一個有故事的地方。唐時這裡有一座輪臺古城,北庭大都護府駐軍屯守。封常清麾下駐紮著一支赫赫有名的天山軍。邊塞詩人岑參在這裡寫下流傳千古的白雪歌。

這個烏拉泊新村烏魯木齊南郊,是拆遷之後新建起來的一個少數民族村莊。村貌整齊劃一,紅頂白牆的小平房。難分彼此的鐵柵欄圍著院門,路邊新栽的小白楊隨風搖擺。眼前的村子丟失了小山村那種高低錯落的自然景象,只不過是一個由當地政府部門劃地為村的村民居住點而已。這個村子裡的回族、哈薩克族、維吾爾族雜居一處。村邊空地上建了清真寺。

我揹著雙手閒轉的時候,發現有兩戶人家院子門口種了幾棵蘋果樹。微風過處,枝頭幾個的小蘋果搖頭晃腦。我在旁邊那戶人家門口溜達了一會又回到了老馬家院子坐了下來。

我坐在正午的秋陽裡胡思亂想著從前一些閒事。那些看似睡著了淡忘了的陳年舊事一下子就醒了過來,有些人已經遠得不知去向。秋天的陽光有點刺眼,我感到一陣空蕩蕩的心慌。總覺得有人在遠處的某個角落裡密謀什麼,嘴裡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著。我不敢再想那些從前的故事了。我從夾克衫上衣口袋摸出一盒白沙煙,從中掏出一支香菸抽了起來,嘴裡吐出來的煙霧遮住了他們的臉。我喜歡“鶴舞白沙,我心飛翔”這樣美妙的廣告語。抽菸的時候心裡就會有一種飄飄然的快感。我把凳子朝向陽的地方挪了兩步,眼看著陽光一絲一毫地滲入頭皮和臉面。我聽見體內的骨頭和血液在秋陽下發出一些舒坦的呻吟。眼看著太陽的光熱滋潤著自己的身體,我發現一個人待在牆角下並不寂寞。我想起一個名叫馬條的新疆男人曾經唱過一首憂傷的民謠《寂寞有多長》。

中午吃飯的客人走得差不多了,身邊剩下幾隻螞蟻、黃蜂、蒼蠅和我一起曬太陽。院子裡的螞蟻順著牆角跑來跑去搗騰幾個瓜子皮和幾個米粒。它們忙碌的身影讓我欣慰,它們跑過我腳上的黑皮鞋時稍稍猶豫了一下繞道而去。它們會猜到我是附近駕校來這裡練車的新學員。這裡的飯館就是為訓練基地的教練和學員而開設的。院子裡那些精明的螞蟻們早已摸清了我們這些人的來龍去脈。大黃蜂的舉動有點過分了,它在我面前繞來繞去,甚至帶有挑釁性地落在了我的衣袖和膝蓋上。在我揮舞手臂大聲揮斥下才怏怏離去。那天中午的陽光確實厚道。我發現這些年欠下的日頭漸漸被我補償回來,身體裡頭的熱量已經足夠我今年過冬了。

對於駕校學員而言,學車是一次自討苦吃的精神折磨。我們那個黑胖的教練前幾天曾經嘲諷我說,就憑你那笨手笨腳的臭水平,三年也學不會開車的。他的話弄得我有點灰心喪氣——我們私下裡罵狗日的。我苦著臉從別的老學員那裡“取經”之後送了他幾盒香菸,馬上就變得跟他們家親戚似的熱乎起來。

過了一會兒工夫,晚來的那幾個教練和學員們也陸續駕車離開。年輕的老闆娘小馬和和服務員小紅她們忙著收拾餐桌碗筷。那個被我們稱作阿姨的回族女人哄著小孫女回到房子裡睡午覺去了。院子裡一下子顯得空蕩。那些坐在屋子裡吃過飯的人好像一群虛幻的影子一樣飄來又飄走了。

我一個人越發無聊,思緒穿越從前的時光河流,看到了我們小時候在渭北高原的山坡上砍柴燒荒的趣事。秋冬季節,衰草一片枯黃。我們弄完撿拾柴禾的事情後喜歡點火燒荒。眼看著那些荒草野蒿酸棗刺燃燒時發出劈里啪啦的聲音,隨風亂舞的煙火氣異常刺激,山坡上鋪滿一群鄉村少年的尖叫與胡鬧。

郊外的日頭乾淨而純粹。我望著自己的影子自言自語笑出了聲。這些年的風雨行程早已被生活的過濾器釀成一種酸甜苦辣的怪味胡豆。隻言片語的回憶常常擊敗了貌似強悍的突出重圍。其中悲欣自知,一個人的西部漫遊比如萬里長征和一次百味雜陳的苦役。

那天中午,踏踏實實做了一回閒人,耐心等待那個與我相關的駕校教練;那天中午,我把這些年欠下的陽光全部找回來了。甚至覺得多少有一點盈餘。自己的身體裡已經享用不了這些自由舒適的陽光了,又沒有太好的熟人舉手相送。我開始動手打了一個壓縮包塞進右邊的褲子口袋,我得給老婆孩子們帶一點溫潤的陽光回去。每個人都在為了生活的事情忙碌著。

時間差不多了,我站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朝著烏拉泊駕考基地訓練場地走去。路邊白楊樹下,一隻小黑狗與我擦身而過。它回過頭來搖著嘴巴瞅了我一眼,心不在焉地叫了兩聲,嘴裡撥出一團溼漉漉的熱氣。想起科目補考的難堪與麻煩,忍不住罵了一句“狗日的駕照”。

出門在外的遠行者其實就是在“闖關東”。每一道埡口都需要披荊斬棘謹慎而為。

在四十多歲高齡拿下駕照,擁有自己的“坐騎”來之不易。從前收麥季節總是厚著臉皮借人架子車,真是實在難為情啊。只是那種深入骨髓的情景歷歷在目,餘味無窮。

……多年以後,我和二哥驅車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環南疆絲綢之路,遊歷河西走廊,抵達甘南草原郎木寺。兄弟攜手闖天涯,也算快意人生。甘南日報留下我的詩篇《金色的草原》。山谷和寺廟發出一些迴音。

作者簡介:段遙亭,陝西白水人。曾為法院書記員,報社記者。在《文學報》《西部》《西南軍事文學》《青海湖》《延河》《美文》《散文百家》《中國鐵路文藝》等多家報刊發表過500多篇(首)作品。散文集《野馬天山》入圍第六屆魯迅文學獎,作品被《讀者》等轉載,併入選《散文百家十年精選》《中國西部散文精選》《長安風詩歌十人選》等多種選本。新疆作協會員,第七屆上海創意寫作培訓班學員。白水作協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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