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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賊”,我說。對方是一枚青黃的柿子,掛在樹上。

柿子當然不能聽懂我說的話。但要說那話是說給我自己聽的也未可知。無論如何,眼前的柿子讓我意識到,自己身處的時間出了大問題。

這麼說或許莫名其妙。但物品作為時間度量的標準算不得離奇。比如義大利人弗朗西斯科·西里洛把一個“番茄時間”定義為25分鐘。25分鐘,只要做到心無旁騖,足夠一個人專注地思考一個問題並確定決策。作為一個曾經的拖延症患者,我也受益於番茄工作法。

每天早晨思考有多少問題需要解決。按照輕重緩解排出次序,然後想象成擺放在桌子上的一個個番茄。二十五分鐘一個,問題不慌不忙地逐個得以解決。我也多少因此贏得了能夠掌握工作節奏的讚賞。

除了工作,我自認為算是挺有生活情趣的那種人。讀書也好,看演出也好,旅遊也好,雖然時間少得可憐,我也會拼命擠出一點時間給自己。哪怕只是把車開到郊區的空地上呼吸幾口新鮮空氣。

每年立冬過後,我就開車往山裡鑽。那時秋天已經結束,山林的色彩已經褪下去,隨著乾枯的落葉堆積在地上,全然退讓給冬天的單調。天空、山路、岩石、沙土,全是灰濛濛的。唯獨柿子美得恰到好處。高大的柿子樹隨處可見,森然參差的枝頭挑著數不清的橘黃色小燈籠,燒得西北風都彷彿溫暖起來。

十年前,我和妻子在西安看到戶縣的農民畫。畫上是漫山遍野的橘黃色柿子。太誇張了,我當時心裡想。但直到身臨其境之後才發現那是地地道道的現實主義作品。

沒有什麼比寒風中的柿子更讓人心裡熱乎乎的了。特別是在一年將要結束,心裡往往空落落的時候。於是,一年一度鑽進山裡看柿子成了一種習慣。每次看到柿子,“一年過得真快呀”這樣的感慨就會從腦子裡蹦出來。果不其然,兩個月的時間匆匆就沒了。新的一年隨機在匆匆中到來。

如此,說柿子是我的紀年工具也不為過。就像番茄一樣,我的年頭也是按柿子一個一個數著過的。

然而,柿子其實是個道貌岸然的“賊”。

在童話《毛毛》裡面,德國作家米切爾﹒恩德寫了一群專門偷人類時間的“灰先生”。倘若灰先生登門來拜訪我,一定是帶著柿子來的。

然而問題是,繁星一般的橘黃色柿子,就足以使之達到平衡?

今天中午,我站在柿子樹前面。赫然發現柿子呈現現出明亮的漸變色彩,淺淺的綠過渡到淺淺的黃,好像有人用蘸水的水彩筆暈染過一樣。在陽光的籠罩下,沉甸甸的柿子泛出柔和的光。抬頭看上去,滿樹都是這樣明亮的柿子。天空湛藍,雲正在飄動,柿子樹寬大的葉子隨著晚秋的微風輕搖,整棵樹閃現出奇異的光彩。這樣的柿子,我從來沒有見到過。

必然如此。每次去山裡看柿子不是提前計算好了時間?倘若早一點,就會想“等一等吧,柿子還沒黃呢”“葉子還沒掉光呢”。就像去旅遊一定要在黃金時段,彷彿抓住了那最棒的一刻,就佔有了全部美景。

眼前柿子的狀態不屬於任何一個具有確定性的時間。它並非青色,大約十幾天前第一次見,還是那種結結實實的青色,好像是用綠塑膠做成的實心假柿子。它也並非成熟之後鮮明的青黃分野,那是因為光照積累的結果。它是那種隨時的,此時此刻就剛剛好的色澤交替。綠色在自然消退,黃色在日益變淺的綠色裡逐漸浮現。一個淡得剛剛好,一個黃得剛剛好。在最微妙的時候,恰好有藍天白雲,恰好被人看到。

我暗暗慶幸,幸好工作上有個機緣,讓我能在這個花園一樣的賓館裡住上1個月,否則幾乎不可能見到這等模樣的柿子。倘若仍然在原來的生活節奏下,按部就班、不乏自得地延續著柿子紀年法,我恐怕幾十年也見不到一次這樣的景象。即使這棵樹就長在我家樓下,每天披星戴月、步履匆匆,恐怕也不會多瞥一眼。

說到底,生活裡的美好,不應該單純地用什麼東西來代表。一旦被代表了,被按部就班了,我們實際上就失去了這種美好。

在故事《毛毛》裡,“時間之賊”灰先生們衣冠楚

楚,到處勸說人們應該為美好的生活節約時間。人們於是紛紛加快著自己的工作效率。城市變得越來越繁華、灰先生經營的時間銀行越來越富足。然而,人們用來陪伴家人、享受美好的時間卻沒有增加,反而越來越少。人們的腳步越來越快,說話越來越快。

我雖然沒和灰先生打過交道,但只要比一比六十年代和如今電影裡對白的語速,就能一目瞭然。只不過,偷走我們時間的,可能不僅僅是灰先生,還有可能是柿子。當然,也有可能是我們自己。

Ps. 找了很久,也沒找到這種青綠色柿子的水彩畫。所以還是弄了一個熟透了的柿子當配圖。看來,這一瞬間的柿子並不容易被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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