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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萬歲

單刀

白瓢很白,雪白,綢白,月光白。

白瓢很美,面美,身美,心靈美。

那年,我們都很愛白瓢,無緣無地愛,純真無邪地愛,徹頭徹尾地愛。

那年我們遊蕩在澧陽中學的校園。

那年Sunny燦爛,桃花灼灼,蜜蜂嗡嗡。

白瓢是我們對她的暱稱。

白瓢是我們的同學,是我們的哥們,也是我們的最愛。白瓢的家在鄰村,據說和他父親一起生活,沒有娘。她同村的同學說,是養父在路邊撿來的。

雖然家裡窮——當然那時家裡都窮,但養父依然把白瓢打扮得漂漂亮亮,比班長吳三妮漂亮,比語文課代表甄美麗美麗。天暖了,白瓢穿著碎花露腿短裙,絲帶優美地搭在溫柔的肩上。天冷了,白瓢穿紅紫相間的棉花襖,恰如其分地裹起生動形象的身體。

白瓢開始梳著一個大辮子,粗而長,黑而亮;後來梳著兩個小辮子,對稱,尾端束紅蝴蝶結;再後來就剪成了齊耳短髮,濃密,整齊,順溜。其實無論什麼髮型,我們都還一如既往地愛白瓢。

春風裹挾著無名的草香、花香,把夜撩得暖暖的,癢癢的。這注定是個無眠的季節,我們都輾轉反側,我們也都希望著白瓢也在輾轉反側。一不小心我們入了夢。夢中梨花、桃花白、紅、豔、麗;燦爛。白瓢是花之王國的高傲女王,我們匍匐在地,環繞四周,是小小的僕和臣。我們的夢很美,如詩如畫。

夏雨恣肆,草木瘋長,蟲鳴蛙叫,交織成一首愛戀的歡歌。晚上,我們躺在教室課桌上睡覺——學校沒有宿舍,學生在並排對齊教師桌子上睡覺。我們的心中也有很多首愛戀的歌,但我們都五音不全,鴨嗓鵝腔,怕出醜,更怕我們的白瓢哈哈大笑。紅孩就去女生宿舍視窗學布穀叫,白瓢溜出來,我們圍著白瓢潛行,去翻學校的大木門。

門內我們爭著抱起白瓢,門外我們爭著接白瓢,爭著聞白瓢的髮香、體香。我們努力爭著嗅白瓢身邊的每一片空氣,拼命吃著她身邊的每一塊誘人的香。我們浩浩蕩蕩地去偷青蘋果。白瓢帶著頭,唱著歌,甩開襯衫,抖開長髮,揮舞雙臂,盡展男兒氣概。我們都是她的兄弟,她的嘍囉。

白瓢跳上枝繁葉茂的蘋果樹,水流般地摘雞蛋大小青綠的蘋果,一顆顆揣在懷裡。我們在地上邊摘邊啃,不一會就滿肚子酸澀的蘋果。吃飽蘋果,我們就簇擁著白瓢耀武揚威地穿過青青的田野,淌過洶湧的河流。

然後趴在桌子上頭朝下倒栽蔥嘔吐在肚子裡作怪的蘋果們。肚子疼得一片呻吟聲,在呻吟中,我們牽掛著我們的白瓢,但願她的肚子疼,分給我們,讓我們來承受。那晚的月亮卻很好,照著青蘋果樂園和我們反芻的胃。

秋露深重,壓葉墜枝,反映日光。果實飽滿頭顱深低,謙虛有加。野菊花卻金黃怒放,遍佈山野。上學路上,白瓢採秋菊編成花帽,戴在頭上,挎在書包帶子上。我們就採更多的花,編成花帽,爭先恐後放置在白瓢的課桌上,很快小山似的。三妮、甄美麗撅嘴瞪眼,我們不去理會。

冬雪飄揚,交通斷絕,澧陽山川寂寞。鳥孤獨,人無聊。學校卻依然熱火朝天,我們上罷晚課,就在白瓢的帶領下去偷看電影。

電影是鄉村盛宴。孩子考上大學,吃上商品糧了;新房完工了;娶新媳婦了;老人喜喪了;牛產犢了;豬下崽了,喜悅之情,無以言表,只能交給一場場電影。《武林志》《少林寺》《天仙配》《高山下的花環》《媽媽再愛我一次》《婉麗》籠罩三百里澧陽川。

白瓢愛看電影,我們就愛看電影,我們沒有半點理由不愛電影。什麼電影不重要,我們的白瓢愛看很重要。翻過學校大木門,奔跑十多裡到達電影場,早已經人山人海,沒有我們插眼的縫隙。我們只好坐在影布的反面,看電影,也看那攢動的人頭。當然白瓢坐哪裡,我們就坐哪裡,我們自動圍成圈,白瓢就是圓心。

白瓢時而歡呼雀躍,時而沉默如木,時而淚珠漣漣。我們於是也時而歡呼雀躍,時而沉默如木,時而淚珠漣漣。白瓢性情女王,直率坦蕩,哭笑不禁,從容划起情感之舟,在喜怒哀樂的奔騰之海中自由遊蕩,我就是那些虔誠的魚,緊緊裹在舟的四周。

回程中,我們凍僵的雙腳,在追白瓢的路上溫暖起了。白瓢兔子腿,跑得快。我們無論雞鴨鵝腿還是豬牛羊腿,跟著兔子,自然是拼命地快,如風,如電。天幕中星星很多,很亮,眨眼看著我們匆匆回家的身影,還偷聽白瓢評論電影時的豪言壯語和甜言蜜語。

課餘我們都愛和白瓢玩踢毽子,玩跳繩,玩跳山羊,玩擠老堆,玩抓石子,玩摔跤,還玩我們都愛玩的一切遊戲。遊戲常常在鐺鐺的鈴聲中中斷。我們氣喘吁吁,大汗淋漓中開始上化學課。

這個時候白瓢的白變成紅白,蘋果紅,想親一口的紅;羊脂白,想啃一口的白。白瓢聚精會神聽課,我們聚精會神看白瓢。我們知道,她和我們一樣都是聽不懂,學不會。白瓢也知道,我們在看她聽不懂,學不會的模樣。但白瓢和我們仍然聚精會神,全神貫注,甚至濃眉緊鎖。

化學老師是可愛的老頭,課講得生動,況且白瓢還是化學課代表。有這兩個理由,我們就必須好好聽化學課,累死我們也想不出丁點理由不好好聽化學課,似乎愛化學課是我們命中註定似的。

老師生動地演示化學反應,用高錳酸鉀製氧氣,老師說二氧化錳就是舅舅,來分了家,自己不帶走一點,空著手回家了。黃孩卻說更像媒婆,人家結婚了,生小孩了,媒婆還是媒婆。老師表揚黃孩,白瓢就吃驚地看黃孩,我們就憤怒地恨黃孩。

老師講鹽酸和氫氧化鈉反應。老師說這是一種中和反應,就比如白瓢的白和我班黑孩的黑一樣,是兩種物質,一旦放到一起,就不黑也不白了。大家的目光從白瓢臉上,立刻轉到黑孩臉上,又從黑孩臉上挪到白瓢臉上。白瓢的臉紅了,黑孩的臉更黑了。大家不再恨黃孩,立馬開始恨黑孩了。

大家都嫌自己太黃了,怨自己爹媽沒有給自己臉上生點黑墨。交作業時,黑孩就順手把一個字條交給了白瓢,然後黑著臉逃離了。白瓢開啟字條,上面寫著,我想和你中和反應。白瓢的臉紅了,朝霞紅。若無其事地撕掉字條,抱著作業到老師辦公室去了。

黑孩後悔了,他怕白瓢給老師告狀。老師來了,安然無事。第二天作業發下來了,黑孩的作業裡夾著一個字條,上面寫著,不中!

那些春花秋月中的時光,長了翅膀,飛得很快,我們都沒有看清鳥的顏色,甚至沒有看清鳥的形狀,更沒有來得及聽懂一句鳥語,它就無影無蹤了,好像從來沒有來過一樣。臨近畢業時有一天白瓢出人意料地沒來上學。她同村的同學說,她父親去世了。後來白瓢沒有再來學校。我們整理她的書本時,發現白瓢寫的一首署名理想的詩:

我的理想很柔軟

懷抱的柔軟

我的理想很堅強

臂彎的堅強

媽媽的懷抱

媽媽的臂彎

我的理想很遠大

我的理想很遙遠

我的理想就是跟著蝌蚪找媽媽

我們都變成了無頭蒼蠅,失去了主心骨。畢業相照過,我們已經開始悲傷地構思、搭建一萬座和白瓢告別的優雅、美麗的空中花園。我們的在花園中種上桃杏梨,松竹梅;還特意種上九月菊。我們都是辛勤的園丁,清除開狗尾巴草,蛤蟆皮棵。等待著我們的女王的駕臨。結果我們的花園悄然消逝,原來一切都是海市蜃樓。

就這樣,我們的女王去了遠方。遠方在哪裡我們一直弄不明白。聽說白瓢孤身去了廣東,再沒有回來過,在廣東打工的同學們說,也從沒有人見過。

從此我們的白瓢,人間蒸發,但她依然在我們的心裡和夢中。

中招成績下來,只有黑孩、紅孩、黃孩等幾個有幸考上高中,大家就離開澧陽川去打工,天南海北,散如星子。

三十年後,我們在澧陽鎮望君歸酒店聚會,我們都在打探白瓢,我們都在說白瓢,我們都在想白瓢,但我們誰也沒有我們白瓢的資訊。

黑孩說,我還給我們的女王寫過想和她中和反應的字條。同學們哈哈大笑,笑著笑著就哭了,然後就啜泣著說,其實我們也寫過這樣的字條。同學們你看我,我看你,除了吃驚地發現彼此眉角的皺紋,還有悄悄爬上鬢角的白髮。

醉眼朦朧中,我們看見我們的白瓢很白,雪白,綢白,月光白;白瓢很美,面美,身美,心靈美。我們都刻骨銘心地很愛白瓢,無緣無地愛,純真無邪地愛,徹頭徹尾地愛。

我們舉起酒杯共同默唸:南國毒辣的Sunny,別把我們的白瓢晒黑呀!

那年,黑孩很黑,黢黑,漆黑,鍋底黑。

黑孩是我的綽號。

餘濤,筆名單刀,河南省方城縣人。三尺講臺,生活平淡,內心澎湃,寄託文字。近期專心創作《隔壁老王傳奇》《澧陽川筆記》《青眼天下》系列小說和詩歌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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