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了,山寒水瘦。各種植物,憔悴的憔悴,飽滿的飽滿。
我一個人,在山野裡行走。
大片大片的穀子,成熟了,低著頭,默然不語。一棵一棵向日葵,寬大的葉子枯萎了,風乾了,衣衫襤褸,站在秋風裡。葵盤結滿了一粒粒瓜子,將頭深深垂下來,有了成熟的韻味。不再追逐陽光,不再發出天真無邪的笑。
那些蒿草,已經枯黃了,卻依然高舉著漂亮的花絮,在秋風裡飄來蕩去,顯得很灑脫,令人矚目。還有那些空空如也的植物,從春到秋,一季一季走過。不曾缺少陽光,也不曾缺少甘霖,到頭來,禁不住一場秋風,便不知流浪何方。
於是,我想到了“低頭”這個詞。
穀子低下頭,因為那長長的穀穗,是飽滿的果實;向日葵低下頭,因為那圓圓的葵盤,也是飽滿的果實。只有那些果實累累的植物,才會低下頭,一邊叩謝大地,一邊等待收穫。
只有飽滿,才會將頭低下。
低頭,是一種境界呢。
我們民族的傳統文化裡,比較崇尚那種“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的精神內涵,懂得適時低頭,似乎很難。因為難,顯得更為重要。
有些時候,低頭比怒髮衝冠更難以做到,更需要勇氣。所以,韓信的“胯下之辱”才會成為經典,被勇者、智者,被千千萬萬的人津津樂道。
忍常人之難忍,就是一種境界。
低頭很難,一低頭,就境界全出。就像司馬遷,如果身遭宮刑之後,憤而不屈,以“士可殺不可辱”的決絕,誓不低頭。那麼,何來的《史記》呢?今天的司馬遷,則又是另一番境界了。如果戰國時的屈原懂得低頭的哲學,抬頭“問天”,低頭“離騷”,用汨羅江的流水洗濯激憤的頭腦,而不是縱身一跳,則我們今天所見的《離騷》,不知會是怎樣的輝煌了。低頭,不僅僅是一種境界,也是一種智慧。
穀子在秋天裡是低著頭的。秕穀永遠不會把頭低下。秕穀永遠不會懂得穀子的境界,自然不會明白低頭的智慧。
曾經見過那些打坐的高僧,低頭,斂目,雙手合十。像一座高山,風流雲散,花開花落,不聞,不問,不動;像一棵古樹,春來暑往,風雪嚴霜,不嗔,不怨,不怒。這就是一種境界。
低頭,是一種智慧,一種修為。
把名利看得很重的人,不會有這樣的修為。
一個心浮氣躁的人,是不懂得低頭的。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低頭沉思,不也是一種情境嗎?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徐志摩把一個極其普通的字眼,描摹得風情萬種,不勝嬌柔。對女人而言,低頭,就是一種情調了。
想那民國時的女子,唐裝或旗袍,嫋嫋娜娜地走來,在你的面前,停下,頷首、低眉,深深一個萬福。那種情調,不是讓人心醉神迷,美不勝收了嗎?
王國維的《虞美人•弄梅騎竹嬉遊日》裡說:“弄梅騎竹嬉遊日。門戶初相識。未能羞澀但嬌痴。卻立風前散發襯凝脂。近來瞥見都無語。但覺雙眉聚。不知何日始工愁。記取那回花下一低頭。”將一個女子羞澀嬌痴的神態淋漓盡致描摹出來。前時嬌羞,再時工愁,種種憐愛與愛戀,都在那“花下一低頭”之間了。此等描寫,倒是與徐志摩有異曲同工之妙了。
很多時候,低頭會低出一種涵養,低頭會低出一種風情。
我覺得,原野裡那些低頭不語的植物,就是懂得低頭智者,也是風情萬種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