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樓下的歌聲和鼓點讓我徹底從佈滿磁場和電場的座標中抽離出來時，我曾有過一點的感慨。那麼些不明白時光的寒涼的學弟還在用盡了力氣地歡歌。用時間作為對時間的紀念，用歡樂作為對歡樂的救贖，用童年過後的歌打動童年本身。 我走下樓，他們在唱著的是那首《再見小時候》， ……

我放下相簿

頭靠著窗戶

看著天空

視線變模糊

透明糖果罐就快融化完

繽紛的氣球在離開中飄散

我們就這樣

漸漸牽起了勇敢

隔壁班的女孩我喜歡的女孩

她從來不愛我

抽屜還擺著

被退回的溫柔

……

面前的水池邊上坐著一位眼神憂傷的女孩子，她手裡的氫氣球在風裡面飄得很招搖。不知道女孩子的心有沒有像氣球一樣不安靜？這時走過來一位男生。男孩子遞過一個棒棒糖，對女孩子溫柔地說，最後一個兒童節了，要快樂。於是女孩抬起了頭，那是一臉芬芳。

我看見對面的太陽浪漫的光緩緩過來，我的眼裡只有兩個明亮耀眼的輪廓，像那一年滿樹枇杷成熟的誘人顏色。

像那個女孩會心的笑容。

是在我的小學二年級。那個時候總覺得每一天都很長久，長久得每一節課的四十五分鐘好像足夠聽遍同桌所有的小故事，只可惜老師總是在故事進行到最精彩的部分的時候出來阻止英雄的舉動。於是同桌的故事一直都沒能講完，那時候我在想，老師真是大傻冒，如果讓

同桌一節課講完所有的故事，不就不用每一節課都要生氣地提醒保持安靜了嗎？於是我依然每一個漫長的四十五分鐘都可以聽到同桌的小故事，然後在老師打斷之後的更加漫長的時間裡看著桌面上零碎的光斑，看著看著就恍惚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恍惚了多久。

那一天，同桌剛結束那一節課的故事，我還在傳奇的歷險裡面設想著下一步的情節。不經意間一抬頭，我恰好看見教室的門被推開了，接著走進班主任，後面跟著一個低著頭的害羞的小女生。小馬尾在女孩子的身後一晃一晃地晃上了講臺。 班主任在講臺上說了什麼我一概不清楚，我只看見那女孩長長的睫毛完全遮住了眼睛。女孩子在接下來的時間裡究竟說了什麼我也一概不清楚，我一直好奇的是那雙神秘的眼睛到底是個什麼模樣。

我就這樣一直盯著女孩的眼睛尋找，直到同桌很誇張很用勁地拍了我的後背，我才發現所有人都在前俯後仰地大笑，那講臺上的女孩臉上分明多了大片的紅色，頭垂得更低。

我問同桌，怎麼啦怎麼啦，你們笑什麼啊？

同桌笑了大半天，勉強忍住，但很快又迫不及待笑了出來。最後他捂住肚子，用力吞了兩口口水，斷斷續續地說，她說……她說……她叫……叫……名……名言！哈哈哈哈！太搞笑了這名字……

名言？我的腦子裡立刻閃過迎著太陽扛著槍的雷鋒的臉，閃過坐在輪椅上看書的張海迪的嚴肅表情，閃過偉大領袖毛主席繫著紅領巾對世界的少先隊員行一個隊禮後露出的微笑，最後閃過在講臺上端著書說一，二，讀的老師。

名言不叫名言，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

當時我走過她的座位，看見桌上散落的方格本的封面上是一個手裡握著月亮法杖的美少女戰士，精彩的畫面相當引人注目。圖畫下面寫了兩個很複雜的字，其中一個我認得，是顏色的顏。我停下來，問她，這個字是什麼？她說，Mín，我不是叫名言我叫Mín 顏，是說長得漂亮的意思。接著她又指著本子上的那個名字要我認清楚，以後不要再喊錯了。

我錯愕地看著珉顏，看著那個不曾見過的奇怪的字，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長得漂亮是怎樣從字裡面體現出來的。

這位名言姑娘實在是太不給面子了，剛剛到來第一次考試就把我一直佔著的第一名拿了去。這讓我精神不振的狀態持續了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同桌依舊在我的旁邊講著那不盡的故事，我卻再也沒有心思去隨那些千篇一律的英雄到各處冒險。最後同桌見他的故事無法再勾起我的興趣之後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用請我吃糖來換取聽他講故事。於是我每天每天地吃著同桌遞過來的東西，聽著他講那些起起伏伏的故事，心裡卻密謀著要怎樣把屬於我的小紅花奪回來，還要讓那個沒吃過苦頭的小公主受些難。 恰好那時老師佈置有一項家庭作業，回去以後要在爸爸媽媽的幫助下每天收集一句名人名言，第二天要在課堂上檢查大家有沒有完成。我把這看成是一個絕好的實施我的報復的機會，回家以後翻遍所有的注音課外書，第二天上課老師檢查的時候我立馬把手舉得高高的，等老師點名叫我起來講我收集到的東西，我就用醞釀已久的語調說： 我這次收集到的名. 言. 是……故意把那兩個字讀得怪聲怪氣。會意的同學在下面偷偷地捂住嘴巴笑，老師不明所以仍滿意地點點頭說，嗯，嗯，不錯。我回過頭看珉顏，她在笑聲中臉漲得紅彤彤。

但是我的考試依然沒有辦法回到第一。這樣很久了，讓我漸漸地都習慣了次次拿第二，失去了想要拿回第一的鬥志。但是針對女孩珉顏的做法卻保留了下來，我每天回家翻書，每天上課積極舉手，每次站起來用最誇張的語調說出那兩個字順便還有其他句子，然後每次心滿意足地在老師的肯定和同學們的笑聲中坐下去，看看珉顏漲得通紅的臉我覺得是最有意思的事情。更為有意思的是，由於我對於收集名人名言的熱心程度，老師特別把珉顏叫過去，語重心長地說，珉顏啊，你怎麼就不積極一點呢？雖然你是第一名，但也要學學人家楊宇啊，看人家回去收集名言多認真。你也多積累一些名人名言，要拿給我檢查，聽見沒有？

我不知道當時珉顏是怎樣回答的，我也不知道老師在說名言和珉顏的時候自己有沒有發笑。反正我是笑了。

於是在我的滿足和大家的配合中，名言姑娘的名稱保留了下來，到二年級的結束，到三年級，到四年級，至於最後消失在什麼地方，我真的就不知道了。那唯一留下來我還記著的一點頭緒，也就是一些未全熟透的小枇杷果酸酸澀澀的口味。

每當到了四月份的末端臨近五月份的時候，就是大家最激動的時間，因為就要到夏天的第一個小長假，因為兒童節的節目要在這個時候揀選出來。大家都盼望著快一點，再快一點，到了五月，到了能夠心懷一些奇怪想法的季節。

而我，我只想念著我的兒童節。

這一次照例是跳舞。在我久遠的印象當中，似乎每一次的兒童節都是在一支又一支的舞當中度過的，每一次都不存在例外。我曾一度在想一個問題，沒有跳舞的兒童節會怎樣？最後我終於得到一個答案：那就去找人跳舞。於是我安度於跳舞之中。沒有想過還有唱歌這回事。

這一次選的是那首《外婆的澎湖灣》。在這樣熱氣騰騰的天氣裡，突然就鑽出了滿眼的沙灘白浪，鑽出了沙鷗漁船，每個人的心中都清清涼涼的。大大的太陽下每天一群活蹦亂跳的身影，惹得四面的樹們也興高采烈地搖啊搖，搖啊搖，搖啊搖。

事情進行了沒多久就停了下來，是因為舞伴的安排問題。舞蹈裡面有一些男生女生牽手轉圈的情節，四年級的小學生都扭扭捏捏害羞不好意思上前。幫忙編舞的高年級大姐姐們拉這個拉那個忙了大半天，所有人依然還是不為所動。女孩們嬌嗔地責怪男孩子沒有膽量不敢主動，男孩子湊成一團哄哄鬧鬧其實是在偷偷觀察那某一位女生的表情，並且看看別人是怎樣出手的。每一個小小的腦袋裡裝著從各處蒐羅來的心思，每一個人各懷心事。我在無意之間瞥見珉顏的目光無措地在白色的小皮鞋上游移，不知道是在緊張，還是在欣賞地上可笑的螞蟻？

最後還是一位強悍的女生髮號施令，一對一對地把男生和女生組合好。看樣子那女生想當了解行情，因為一組一組的男孩女孩都還算滿意。我和珉顏被分在一組。練舞又重新開始了，不知道為什麼的，每一步都會緊緊張張小小心心。陽光，牽手；沙灘，向前；海浪、仙人掌，轉個圈。於是引來觀眾們大聲大聲的怪叫。叫得讓人迷迷濛濛。

在一次排練的間隙，一群男孩女孩聚在一起瘋瘋鬧鬧。大都是在講一些男生女生的小緋聞，講得大家一個個都蒙上了一層淡粉色的暈，卻還在不住地揶揄別人和盼望被別人提及。那時不知道是誰在人群中說了一聲，楊宇到底喜歡哪個啊？我連忙解釋，沒有啊沒有啊，不要瞎講。然後又有另一個聲音講，是名言姑娘吧。接著又是另一個聲音，對啊對啊，珉顏和你真的配啊。接著又是另一個聲音，是啊是啊，珉顏對你好像也有意思呢。我當時相當侷促，只是一直一直地說，沒有啊，哪裡啊，真的沒有啊……最後我在大家的叫聲和笑聲裡追著一個鬧得最兇的男生就跑開了。至於那男生是誰，我根本就不知道，因為我一直都把頭埋得低低的，好讓大家看不見我發燙的臉。甚至在追著那男生跑的時候，我都是一直看著地面。這樣我追著那男生繞著小操場跑了一圈，又一圈，又一圈。在追逐的途中我偶然抬頭看見前方角落裡挺拔著一棵結滿青黃果子的枇杷樹，然後我就徑直朝那棵樹跑過去了，也不管那人在背後用異常驚奇的語氣說，喂，喂，你跑錯方向啦！

我才沒有跑錯方向呢。

那些枇杷的果實就結在明亮的太陽光底下，每一個表面都泛著迷人的光輝。我很快就躥到樹上去了。隨手摘下兩個小枇杷，我在樹上想，要麼我自己吃掉，要麼給我喜歡的人。我不記得最終那兩個枇杷的確切歸宿了。也許是當天晚上在床上睡不著的時候就吃進了肚子，可是這樣的記憶也不是很真切。另一個也是不怎麼真切的的記憶是這樣的： 我把兩個枇杷很認真地收藏在我的小盒子裡面，想要到最關鍵的時刻再拿出來。之後就又每天努力地排練兒童節的舞蹈。每天練完舞之後在操場看那棵枇杷樹上的果實日漸稀少，我十分得意地想，哈，誰也不會料到我還藏有兩個枇杷！

後來到了兒童節表演節目的那一天，我把我的小盒子拿了出來。在就要上臺的時候，我喊住了珉顏。我說，我有件東西給你。珉顏說，什麼東西啊？我把開啟的盒子遞到珉顏面前。

很久很久，珉顏盯著盒子裡面的東西，一句話也沒有。我正在猜測這位名言姑娘是被這禮物感動得說不出話了還是在醞釀一句讓我同樣感動的表白。這時珉顏說話了。

珉顏說，這是什麼東西？

我很奇怪為什麼珉顏會連枇杷是什麼都不知道。可是當我看到盒子裡面安然躺著的東西的時候我自己也被嚇了一跳：為什麼盒子裡面就只剩下兩個圓圓滑滑的咖啡色的東西？原來的枇杷跑哪裡去了？

這……這裡面……本來是兩個枇杷的……這次換我說不出話了。

珉顏卻笑了，你就會做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接下來的節目表演得相當順利。那首《外婆的澎湖灣》也給大家帶來很多夏天裡的清涼，不論是那些白浪和海鷗，還是那一次次牽手轉圈，都足以讓人興奮。

……

陽光，沙灘

海浪，仙人掌

還有一位老船長

……

只是，我該去哪裡問哪位老船長，那一天的枇杷，怎麼會就這樣憑空消失？

在那一次的兒童節結束之後，我的心情激動了很長的時間。後來又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日子又恢復到了平日的平平淡淡。

大約是到了秋天。

秋天一直都是一個郊遊的季節。等我們決定要去的地方之後，大家都興奮地商量分組和分工的事情。同桌在旁邊不住地問，怎麼樣，怎麼樣，你是要和誰一組啊？是不是珉顏？我回過頭朝珉顏的方向看去。她正在和幾個女生聊得熱火朝天。我直接就走過去，對旁邊的一個女生說，可不可以加入你們組啊？那女生說，好啊好啊。然後拿出一張名單就把我的名字補在了後面。最終的分組情況確定下來，是我，珉顏，還有同桌，還有那幾個女生在一組。太陽很好，雲很好，天也很好。一切靜好。

要是我一開始知道同桌的想法，我一定不會幫那小子加入這個組。

在大家到了目的地可以自由活動之後，同桌幾乎都是在那些女孩子的一邊。我看見同桌和幾個女生坐在一起，嘴裡不停地講著講著，然後那些女生時不時地表情變得害怕，又變得驚奇，又變得歡喜。這當中便有珉顏。我真的很奇怪那小子的故事為什麼講了這麼多個四十五分鐘的時間還是沒有講完；又或者說那小子平時給我講的都不是他最精彩的故事，而最精彩的都被他用重重的心機封藏起來不給我看；還是說這些年我們長個子他卻長故事？

我比較相信那最後的一種或者說。我看著珉顏的表情變化又變化，看著同桌不時地看看珉顏，心裡忿忿的。

誰又料想到同桌還能這樣的勇敢。我聽見幾個人說到那小子正在和珉顏說什麼悄悄話的時候腦子就空白了。我當時就想著，怎麼能這樣啊，怎麼能這樣啊。之後又想著，不能這樣，不能這樣。然後就跑過去了。到那個地方一看，果然看見同桌手裡緊緊攥著路邊偷偷摘的幾朵小白花，珉顏站在對面紅著臉低著頭雙手玩弄衣角。我一看這陣勢，那是什麼情況啊！於是我馬上衝上去，一把搶過同桌手裡面的花，然後在珉顏不可思議的眼神和同桌不知所然的表情中說了話。

我在跑過去和衝上前的過程中其實是腹稿好一篇諸如放開那個女孩！或者我的女人是你能動的嗎！或者你小子找死啊敢碰她！等等等等這些類的獨白，設想著之後的完勝勁敵抱得美人歸。但實際上我衝上去的時候說的內容大概是這樣的：

你在做什麼啊！

你喜歡是吧？

你知道什麼叫喜歡嗎？你知道喜歡一個人要做的是什麼嗎？

是你這樣嗎？

不是！

像你這樣算是在做什麼？

做什麼？

你沒有資格這樣做！

這樣做！

……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樣慷慨激昂地念完這樣的一首詩的，其實這首慷慨激昂的詩裡究竟講了什麼我至今也沒有弄通透。但當時同桌當場哇的一聲就哭了，現在想起來，大概是被我的表情和聲音嚇哭的。然而當時在場的一位愣了許久之後忽然就鼓起掌來。然後那位說，好！楊宇說得好！我支援楊宇！你回去也該好好想想，你知道什麼是喜歡嗎？

當時我是一驚，這位兄臺一定是語文題答多了。

後來在同桌哭著被人拉開的時候，竟也回頭對我說了一句，我想你說的是對的。那聲音裡還帶著哽咽。我一低頭，就從珉顏面前跟著人們過去了。就在我過去的時候，我看見珉顏正抬起頭來看我。我卻不敢看那雙眼睛。

再後來有一天珉顏和我坐在教室門口看太陽的時候她突然問我，那一次你對同桌唸的那首詩是什麼？

我說，有嗎？

現在想來，那些時候的種種是那麼的不真實，甚至或許連一絲的蛛跡也沒有能夠作一個佐證。或許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個夢，是一個驚天動地卻又不大不小的玩笑。老天也一直都是這樣的，什麼都可大可小。我又在想，那麼夢醒之後是什麼呢？也許就像那些男孩女孩們現在唱著的歌： 再見了小時候懵懂的我

現在的夢已經成熟

風在朗誦下課的鐘

時光靜靜的走

鮮嫩的夢已經熟透

夕陽灑落讓剪影斑駁

舊舊的圍牆外頭

悄悄圍起

未來的輪廓

……

可是幾天前我再發簡訊給珉顏，問她是否知道另外學校的某人的時候，她不知道。後來我問到別人，給珉顏說了一聲。珉顏回，你就愛做這樣的事情。

我問，什麼事情？

稀奇古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