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寒冷的冬天裡等雪。
那天,雪來了,太陽雪,我醒的很晚,醒來已經下開了。就從心裡覺得冷了,母親心粗,不怎麼會侍弄爐子,就趕緊給母親打了電話,一切都好著,也就有心思看雪。
大片的鵝毛雪噗噗啦啦從天上飛下來了,一朵一朵的,像小時候那樣,好像要下大的樣子,我想起小時候雪踩著咯吱咯吱,要沒過鞋子的樣子,和那種走了好多好多路,鞋子一塵不染的快樂。
母親九歲沒有了母親,然後便到鄭州他的二叔叔家去上學了,直到六零年困難時期回來,想一個沒有了母親的孩子,沿著火車道去撿煤的時候,是不是也飄著這樣的雪花,若是,那吃不飽飯買點鹹菜喝涼水的冬天會不會想媽,那冬天的冷是不是冷得凍了骨碴。
一個沒有了母親的孩子的心靈一生是缺失的,因為從小點著油燈用手剝玉米的夜晚裡,幼小的我便一一鐫刻。那時候只是記取,到大了逐漸懂得,所以我避免一個孩子小時見不到母親的不快樂。
由於母親沒有母親,所以母親不會做鞋。她會給我們縫製漂亮的紅色的平紋小格子衣服,我們卻只能穿膠鞋。大冬天,別的孩子都有厚厚的棉鞋穿,我們腳凍著。那時候沒有埋怨,就沒有這種意識,穿著膠鞋在平房的教室裡上課,腳凍得都木了。那麼小的小爐子,那麼大的教室,那麼薄的牆,冷了只能跺跺腳。
有一天雪很厚,有點化了,會溼了球鞋。母親有一雙到腳踝的水鞋,很珍貴的收著,我便想穿那雙雨鞋。那大概是從城市裡寄過來的,平時藏著,見不著。要求,不給,我便穿著球鞋燙過雪水,而且要故意走化了的地方去上學,溼透了,也凍透了,我也不知道凍腳是不是從那時候開始的,直到到了城市的暖氣房那凍腳的經歷才過去了。只記得我早自習回到家眼淚嘩嘩又不說話的哭,可我有母親啊,母親那時候估計很心疼吧?媽媽,你哭的時候,有人心疼嗎?
姥爺是中醫,1500的高度近視,為了怕倆孩子遭受後孃虐待,一生未娶。雖然脾氣不好,但孩子們會更加體己一些。又是三俠五義,今古奇觀,便給孩子們講了許多。母親又騙著我們在油燈下剝玉米,又說給了我們聽。當然了,還說那個年代封建婆婆對兒媳婦打罵和難為,我那時候是很有些對奶奶不滿意的,但是奶奶年紀大了,我回家拿回的稀罕東西,母親總讓我們平半分給爺爺奶奶,奶奶八九十歲了,母親給奶奶做飯,洗頭洗腳,洗時候並用手指扣去奶奶小腳上厚厚的裹繭。天冷了點爐子了,就把把奶奶搬到東屋和他倆一起住著。母親能幹,識字,不愛操心動腦子,卻有著我所佩服的東西。所以,即使她會有些錯,我也原諒她,不為別的 就為她對待爺爺奶奶的方式,還有,生了我。
我很後悔的是二零一七年,我把母親弄到我這裡養病,沒有帶母親去鄭州、石家莊和天津走一圈,那是她的母親離去後她待過的地方。對於她來說那裡有著少年也有著叔叔嬸嬸的愛,還有著相比鄉村的繁華。我想,母親是想看一看那些老地方,那些逐漸老去的親人,那些農村沒有的公園、動物園,那個小女孩子沿著撿煤的火車道。那時候問舅舅他們的電話,舅舅說不讓去,後來又告訴了弟弟,弟弟又擋著,我們沒有電話,便不了了之。其實那時候應該先斬後奏,到了那裡再要號碼,就不會那樣了,可以那時候老是顧忌這個顧及那個,計劃夭折了。現在聽說二姥爺三姥爺有些糊塗了,母親也有點說話卡不到正點的感覺,我已致好幾年已經不能向她傾訴了,就是他們聚到一起,也不是母親那種很想念的感覺了,而且現在母親好像也沒有那種要求了,大約老了吧,錯過就錯過了那最好時機吧,我於是一生後悔。
一個人的老去是不再對和自己有關的事物牽腸掛肚開始的 。
以前那幾年母親每天早上五六點鐘的電話,也無非那幾句話,“好好吃,好好喝,心疼自己,不要難過,吃什麼別不捨的”,就永遠那幾句話,就永遠一個一個鄉下老太太六零年飢餓時期的認知,就常在每天的清晨給我感動,給我溫暖,或者叮囑得我流淚。再後來,打電話就有些絮叨,有些沒法傾訴了,於是我的世界便一下感覺沒法輸出的孤單了。
母親不快樂,她也許母親早逝,一生很缺失和孤單,於是她一日日的麻木了。除了幹活和生計,不考慮其他。年輕時候不打草稿回的那些姥爺們的信,那些從大城市寄來的漂亮衣服,那穿緊身白毛衣的近四十依然窈窕的身段,那個我認為的全班最漂亮的母親,於是在歲月的無奈裡逐漸遠去了。就如一朵花逐漸失去了顏色,就如小朋友小時候說,“姥娘不是女人了”,我明白,原來在一個小孩子心裡,原來只有他媽媽和年輕女孩子是女人了,而年齡大的女人,就不是了,就只是沒有性別的一個人了。
心澄靜的時候,想起小朋友小時候的話,覺得我的美麗聰明我從小視為偶像的美麗善良一心為人的母親,竟然在一個孩子眼裡已經不是女人了。慨嘆小小的男人的心思,也接受著他六歲時候“媽媽,你穿著藕荷色西裝昂著頭走路的樣子很優雅”的喜悅,享受著他說同學說他媽媽最漂亮的驕傲,其實我知道,我不漂亮,只是足夠簡單心裡還有點書味兒還沒有泯滅理想而已。後來,他長高了,我就沒有那麼漂亮了,他開始告訴我,他們班那個女同學很妖魅,哪個又適合做個管家婆,呵呵,然後,我也要淡出他的美麗的舞臺了。
只是 ,還是很縱容我一些,我夏天怕熱,冬天怕冷,夏天出去走走,很熱,換下吊帶裙出去,怕老太太老頭的目光 ,他會說,管他們呢,就這樣涼快吧,一種被寵溺的快樂,於是我很開心。他也逐漸會說這件衣服好看,那件衣服不漂亮,一如他的父親畢業後會給他的奶奶買花衣服的細心。愛就是這樣一代代傳承的。於是,有著年輕美好心思的美麗女人們,便一天天的在歲月裡開始變老了,只是可惜夢好像無著。
我想,文化,給人的不該是嫉妒、打壓、規則,我想它應該喚醒的是意識的覺醒,對美對愛對新事物的美好而敏銳的感知和靈動。
預告明天有雪,我想這場雪就大些吧,可以沒過鞋子,踩上去嘎吱嘎吱的快樂。
中年,我準備了厚厚的踩雪鞋,這是我可以給於我自己的最近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