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叫張思睿,是一名鄉鎮黨委書記。嗯,實事求是地說,我曾經是一名鄉鎮黨委書記。
我那時候任職的鄉鎮位於北方的一個小城,人口不太多,也就三四萬人,經濟情況也不太好。那時候還不興“打工”這一說,所以老百姓平日就靠種地為生,平時養個豬、喂個雞啥的,弄個零花錢買鹽巴,日子都過得苦哈哈。
老百姓窮,鄉鎮幹部也就過得不咋樣。為啥呢,那時候還在“交公糧”、收“提留”,鄉鎮財政困難,鄉鎮幹部基本上都是靠提留款發工資、過日子。
現在很多人都不知道“提留”是什麼,提留就是提取留存的意思。在八九十年代,農民除了要上交國家的“皇糧”外,還要交納部分“提留”作為地方政府財政收入,供地方政府支配。這部分稅收多以交糧食的形式交納,也有部分農戶怕糧食不夠吃而交錢的。也叫“三提五統”,這是在農村稅費改革前向農民徵收的主要費用專案。
“提留”也不是亂收的,這個需要村裡幹部的配合。因為那時候大多數村幹部都是村裡大家宗族有名望的人擔任,或者是村裡有能耐的人擔任,外人基本上是插不上手的。要是村幹部不配合,別說收“提留”,鎮幹部進了村可能都被打出來。所以這時候鄉鎮幹部都很買村幹部的帳,我這個黨委書記也不例外,我要跑遍每個村,又是鼓勵許願,又是嚇唬處罰,反正胡蘿蔔加大棒,糊弄著得把任務完成了。
提留一般是過完大秋,收了玉米之後進行的。我是黨委書記,一般都要啃不好啃的骨頭,包不好收的村子,所以這次我帶人來到L村。
L村是個大村,有2000多口人,基本沒有外姓,很團結,也很排外,每年的任務都很難完成。村支部書記李佛很滑頭,看我親自帶人過來了,知道這事不大好收場,就拍著胸口向我保證,左一個“張書記請放心,今年肯定完成任務”,又一個“完不成任務你把我腦袋摘下來當尿壺”。
我也不以為意,笑著對他說:“老李,我要你那腦袋當尿壺晚上起來瘮的慌,還是好好留著給我收提留吧。我可告訴你老小子,這次完不成任務我可就不走了,我住你這裡,你還得管我酒喝。”
李佛有些傻眼,沒想到我這個黨委書記不像往年來村裡轉一圈,安排安排工作就走了,居然開始耍賴,只得安排人下通知發清單。我也不吭聲,把陪同來的鄉里包村幹部派出去幫忙幹活,就站在旁邊笑著看著李佛。
老李沒法子,開啟村大隊部裡的破喇叭吆喝起來,又安排其他村幹部在大隊部門口支起幾張桌子,由會計收錢記賬。我就拉著李佛站在桌子旁邊,也不避秋後的太陽,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一個上午過去了,也沒幾家來交的,我不以為意,就是看著李佛在那坐立不安,也不知道是不是熱的,汗珠子一個勁地往下淌。
中午果然是在老李家吃的,下的麵條,不過沒喝酒。我們一群糙漢子只穿著背心,蹲在李佛家門前衚衕口,就著蒜瓣,哧溜哧溜地喝著麵條,大聲地說笑。
吃完了中午飯也沒歇著,接著幹活。李佛在破喇叭上又吆喝了幾回,我又把鄉里、村裡的幹部都排下去挨家挨戶敲門通知。可能中午在家的人多,下午的效率就高了許多,來交提留的人明顯比上午多多了。
一眨眼到了晚上,天都黑透了,我和幾個鄉幹部還是沒走,把帶來的兩箱酒往桌上一擺,笑著讓李佛殺雞炒菜、準備床鋪,一幅打持久戰的樣子,任李佛怎麼拍胸脯保證都不鬆口。
晚上九點多了,終於開始吃晚飯了,把跑了一天的鄉、村幹部都叫上,滿滿當當坐了一大桌子。那時候農村沒啥好菜,拍個黃瓜、炸個花生米,拿上幾個鹹鴨蛋,再買點豬雜碎、豬耳朵什麼的,燉上一隻雞,配上幾塊錢一瓶的當地老酒,就是一桌上好的席面。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李佛試探著說:“張書記,我向你保證,這幾天我就盯在這裡看著收,絕對完成任務。你工作這麼忙,就不用在這熬著了。”
我轉著酒盅,笑著說:“咋著?怕我們把你吃窮嘍?上級安排的任務你們村從來都沒完成過。都像你們村這麼做,全鄉的工作怎麼開展,我這個黨委書記還幹不幹了?”
李佛撓撓頭,說道:“我們這邊不是不交,那不是有些群眾困難嘛。”
“哪個村沒有困難群眾?哪個村的老百姓的負擔不大,為啥別的村子都能交齊,最多留個尾巴,哪像你們村,每年最多交三分之一,這理由那理由的還不少。”
“那交不上我咋辦,總不能我自己補上吧?”
“這個我不管,反正你是L村的支部書記,村裡屬你最大。今天我來的時候就說了,今年的提留任務啥時候完成,我啥時候回去。”
“張書記,你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我拿起盤子裡的一個鹹鴨蛋,尖頭在下,在桌子上磕了幾下,慢慢地剝了一個指甲蓋大小的孔洞,用筷子挖著吃。
“老李,我知道你的本事。L村收不上提留到底是你根本沒下功夫還是其他的原因我都清楚。這樣吧,你不是酒量大號稱千杯不倒嗎?我跟你打個賭,咱也別用那小酒盅,不過癮。來,你也挖個鹹鴨蛋,咱倆把酒倒進這鴨蛋殼裡,看誰喝的多。我輸了不再逼你們村,你輸了就給我老老實實幹工作,怎麼樣?你們村的王凡武、司可思酒量也不小,也可以加進來。”
李佛、王凡武、司克思幾個人相互之間看了看,最後還是李佛一咬牙,說:“行,張書記,一言為定。”
幾個人剝好了蛋殼,將酒倒入蛋殼內,因為蛋殼是橢圓的,放在桌子上酒就灑了,只能喝完了才能放下,這也是變相的監督酒喝沒喝完。
到這份上了啥也別說了,就是一個喝唄。鴨蛋是好鴨蛋,醃得鹹淡正好,啜一口滿嘴黃油,將酒倒入鴨蛋殼大概有一兩多,酒香混上鴨蛋的鹹香,倒是別有一番風味。
那天喝了多少我不知道,只約莫記得有好幾個人趴桌子底下去了,其中一個好像就是李佛。
事後我在醫院住了好幾天,吐的是昏天黑地,惹得媳婦抱怨我喝酒不要命。不過很快就有好訊息傳來,L村只用了五天就把所有的提留交齊了,連同前些年漏繳的也都交上了。而且李佛還公開放話說服了,以後絕對與鄉政府保持一致,讓往東絕不向西,讓打狗絕不攆雞。
後來鄉里的同事告訴我,那天我喝了十八鴨蛋殼的酒,徹底把李佛喝服了。
直到我調離那裡好多年,鄉里還流傳著“十八蛋”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