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石臼湖邊的肇倩、薛城、長樂三個鄉是魚米之鄉,絕大多數農戶皆可溫飽無虞。只有極少數接不上茬口,有一段日子要瓜菜代。平常也缺錢,比較困窘。不過在過年期間,家家戶戶都也過得樂樂呵呵。文化站那幾天人流不斷,許多青年結伴前來,打撲克、打乒乓球、打克郎棋、看書讀報。村民們最多的活動就是走親訪友,互相拜年。劇團的演員們抓住最後時間,加緊排練。排練場所也就成了村民看熱鬧的最好去處。今年過年薛城鄉的村民比哪年都高興,因為演三天戲的訊息早就傳遍四面八方,許多親友藉著拜年紛紛來到薛城,薛城鄉的歡樂氣氛比往年濃厚了許多。
過罷初五,支部書記和鄉長就動員圩工搭建戲臺。圩區每年都少不了防汛抗洪,有一套防汛的組織和制度,也有許多防汛的器材和物資。跳板、木樁、木杆、鐵絲、繩索、草袋、麻袋等等,一應俱全。圩工就是組織起來抗洪搶險的隊伍,執行任務時都是義務工。讓圩工搭戲臺,簡直是駕輕就熟,小事一件。一切都是現成的,只用一天時間就搭建完成。高大,結實,既有前後,還有後臺。臺板離地面約一人多高,既便於人群看戲,又可防止意外。因為觀眾常常從後往前擁,猶如江湖湧浪,俗稱“哄臺”,前面的觀眾實在扛不住,就可以穿過戲臺下面再繞回來觀看,不致受傷。“哄臺”是一種陋習,陋習難除,相沿至今。現在除了佈置民兵維持秩序,把戲臺搭高搭牢也是有效方法。臺頂呈仰角,上覆篷布,兩兩側也圍了篷布,既聚音,又防風。
初八那天,會演開始。演出開始前,請區委宣傳委員老孫和承辦地邢璧順支部書記作了簡短的講話。然後由長樂、薛城、肇倩三個鄉的劇團打頭炮。兩盞氣燈把戲臺上下照得通亮,觀眾站得密密匝匝,幾十米方圓的場地幾乎水洩不通。跟看電影不一樣,場地中沒有帶凳子椅子來看戲的。如果有,就是人群外圍站上凳子看戲的觀眾,他不站高一些就看不見戲臺了。節目都是反映現實生活的故事,演員也就是三五個,最多的也超不過十人。化妝極其簡單,就是一點白粉和胭脂,再加一支毛筆、一錠黑墨。樂隊不過是一把二胡、一把四胡、一支竹笛。最少的僅有一把二胡。按說如此平實的節目,簡單的化妝,簡陋的樂隊,是很難吸引觀眾的。為什麼許多村民聞風而至、觀者如堵呢?原因很多而又極其簡單。第一,平日缺少文化生活。第二,正是春節休息娛樂期間。第三,慕名而來。有些劇團的演員已經聲名遠播,名聞遐邇,他(她)們擁有相當數量的“粉絲”,他們演戲,豈能不看?第四,鄉土感情。第一天是長、薛、肇三鄉演出,三鄉一條圩堤大道相連,都想看看本鄉劇團演得怎樣。第五,趕熱鬧。全區各鄉劇團來此會演,空前盛事。這樣的熱鬧不看,豈不遺憾!再說,除了看戲,也有可能在人群中看到其他俊男靚女,一飽眼福也是很愉快的事呢!
雖然都是短小的節目,一唱起來時間就不那麼短了,每天總要演兩三個小時。按老時辰說,將近二更天了。連著三天,在寒冷中佇立兩三個小時不動搖,可見戲劇藝術的吸引力——應該說是魔力,是多麼巨大。第三天是西屏鄉、太安鄉兩個鄉三個劇團演出。西屏鄉只有一把二胡,臨時請我助陣,加一把二胡。不好意思推辭,就上臺拉起了二胡。臺上比臺下更冷,史達聰把他的大衣遞上臺,讓我穿上,使我溫暖不少,順利拉到結束。那晚如果沒有中間加衣,又要拉到結束,估計我會得感冒的。會演中的許多細節都早已忘記,史達聰給我大衣穿卻一直沒有忘記。
會演結束,薛城鄉農民業餘劇團獲得第一名,太安鄉甘村和孫家分獲第二、第三名。三天來,演員和觀眾熱度始終未減,未出一件安全事故,順利、成功結束。這是我和吳懷德走上工作崗位以來辦得比較大的一件事。起初並無十足的把握,但是有信心,有勇氣。不斷分析研究,總結經驗教訓。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地去努力,終於獲得比較滿意的結果。我和懷德都長出一口氣,卸下潛藏在心裡的包袱,同時也體會著成功後的愉悅。在1952年新春到來之際,我們用心血和汗水澆灌了第一朵盛開的鮮花。我們還要繼續努力耕耘,爭取更大的收穫。
在迎接新的工作之前,吳懷德和我各請假半月,先後回家探望母親。吳懷德先走,他回來後我才成行。我到鎮江後不想去父親家,吳懷德又已回到高淳,去哪裡住一晚呢?想起離開文化站時,隔壁小學的趙順華尚未回校,她若仍在家,何不去她家借宿?去她家一看,果然還沒走。她沒想到我會找到她家,既感意外,又很高興。趙順華的父母見是高淳同事來訪,格外客氣,馬上騰出一張床留我住宿。我那時幹工作有一些經驗,懂得一些工作方法。為人處世,人情來往,卻幾乎一竅不通。在人家吃、住,不把自己當外人,根本不懂應該帶點禮物再登門。雖然告別時會再三道謝,難免被人家誤會為無禮,或者是認為“這人太摳,口惠而實不至”不願交往。這一點自省,是多年後才做到,當時是渾然不知的。
過江後沒有逕往高郵,而是在揚州住了一晚,為的是去揚州中學看望姨表弟丁伯蔭。丁伯蔭是五姨母的長子,比我小兩三歲,正在揚州中學讀高中三年級最後一學期。我在高郵時經常去他家,彼此很熟悉。我們談了許多別後的情況,更談了許多當時開展“三反”運動的情況。他在學生會擔任職務,要參加學校裡的運動,比一般同學忙得多。當時高淳縣裡也在開展“三反”運動,聽說過哪些人被揪出來了,是“大老虎”。我們在農村,這個運動好像跟我們無關似的。現在在揚州中學看到表弟在運動中非常忙碌,才感到運動的力度和廣度。比起只從報紙上得來的感受具體多了,但是,因為與己無涉,直到運動結束,也沒有參加過一次檢舉揭發或是批判鬥爭,所謂體會、認識、感受,不可能不是膚淺的、隔膜的。也是沒有什麼實際意義的。
到高郵後,就跟母親、弟弟一起團聚了將近十天。外祖父已經去世,春節已經過去,東跑西顛,看望這個,拜訪那個,似乎並無必要。母親身體健康,守著弟弟過日子,生活安定有序,不再像十多年前那樣愁苦哀傷,我也於願已足。一俟假期將盡,立即與母親辭別,返回高淳。
下午到鎮江,只買到午夜開行的火車票。吃飯好辦,火車站附近大大小小的飯館面鋪多了去了。難辦的是這開車前的時間如何打發。在候車室枯坐太沉悶,在車站附近瞎轉悠也很無趣。到市內“大舞臺”劇場看晚場演出,是個不錯的主意,可以消磨掉兩三個小時,散場後就快到夜間11點了。可是再走回火車站,不僅費力,而且檢票進站還有些倉促,最好火車站附近能有劇場。一打聽,不遠處的巷子裡真有一家劇場,便尋過去買票入場。演的還是大戲——京劇,不是草臺戲——地方戲。原來打算只是消磨時間,頓時變成頗有興致的藝術欣賞。這是此行中的一件小小的遭遇,卻記了一輩子。而那晚究竟看了哪些劇目,竟然忘得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