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雅緻過生活
文丨梁實秋 圖丨網路
莎士比亞有一句名言:衣裳常常顯示人品。又有一句:如果我們沉默不語,我們的衣裳與體態也會洩露我們過去的經歷。
可是我不記得是誰了,他曾說過更徹底的話:
我們平常以為英雄豪傑之士,其儀表堂堂確是與眾不同,其實,那多半是衣裳裝扮起來的,我們在畫像中見到的華盛頓和拿破崙,固然是奕奕赫赫,但如果我們在澡堂裡遇見二公,赤條條一絲不掛,我們會要有異樣的感覺,會感覺到脫光了大家全是一樣。
這話雖然有點玩世不恭,確有至理。
中國舊式士子出而問世必須具備四個條件:一團和氣,兩句歪詩,三斤黃酒,四季衣裳。
可見衣裳是要緊的。我的一位朋友,人品很高,就是衣裳“普羅”一些,曾隨著一夥人在上海最華貴的飯店裡開了一個房間,後來走出飯店,便再也不得進去,司閽的巡捕不准他進去,理由是此處不施捨。
無論怎樣解釋也不得要領,結果是巡捕引他從後門進去,穿過廚房,到賬房內去理論。這不能怪那巡捕,我們幾曾看見過看家的狗咬過衣裳楚楚的客人?
衣裳穿得合適,煞費周章,所以內政部禮俗司雖然繪定了各種服裝的式樣,也並不曾推行,幸而沒有推行。
自從我們剪了小辮兒以來,衣裳就沒有了體制,絕對自由,中西合璧的服裝也不算違禁,這時候若再推行“國裝”,只是於錯雜分歧之中更加重些紛擾罷了。
李鴻章出使外國的時候,袍褂頂戴,完全是“滿大人”的服裝。我雖無愛於清朝章制,但對於他的不穿西裝,確實是很佩服的。
可是西裝的勢力畢竟太大了,到現在理髮匠都是穿西裝的居多。我憶起了二十年前我穿西裝的一幕。那時候西裝還是一件比較新奇的事物,總覺得有點“機械化”,其構成必相當複雜。
一班幾十人要出洋,於是西裝逼人而來,試穿之日,適值嚴冬,或缺皮帶,或無領結,或襯衣未備,或外套未成,但零件雖然不齊,吉期不可延誤,所以一陣騷動,胡亂穿起,有的寬衣博帶如稻草人,有的細腰窄袖如馬戲醜,大體是赤著身體穿一層薄薄的西裝褲,凍得涕泗交流,雙膝打戰,那時的情景足當得起“沐猴而冠”四個字。
當然後來技術漸漸精進,有的把褲腳管燙得筆直,視如第二生命,有的在衣袋裡插一塊和領結花色相同的手絹,儼然像是一個紳士,猛然一看,國籍都要發生問題。
西裝是有一定的標準的。譬如,做褲子的材料要厚,可是我看見過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穿夏布西裝褲,光線透穿,真是駭人!
衣服的顏色要樸素沉重,可是我見過著名自詡講究穿衣裳的男子們,他們穿的是色彩刺目的寬格大條的材料,顏色驚人的襯衣,如火如荼的領結,那樣子只有在外國雜耍場的臺上才偶然看得見。
大概西裝破爛,固然不雅,但若嶄新而俗惡則更不可當。所謂洋場惡少,其氣味最下。
中國的四季衣裳,恐怕要比西裝更麻煩些。
固然西裝講究起來也是不得了的,歷史上著名的一例,詹姆斯一世的朋友白金漢爵士有衣服一千六百二十五套。普通人有十套八套的就算很好了。
中裝比較的花樣要多些,雖然終年一兩件長袍也能度日。中裝有一件好處,舒適。中裝像是變形蟲,沒有一定的形式,隨著穿的人身體變。
不像西裝,肩膀上不用填麻布使你冒充寬肩膀,脖子上不用戴枷系索,褲子裡面有得是“生存空間”,而且冷暖平均,不像西裝咽喉下面一塊只是一層薄襯衣,容易著涼,褲子兩邊插手袋處卻又厚至三層,特別鬱熱!
中國長袍還有一點妙處,馬彬和先生(英國人,入中國籍)曾為文論之。他說這鐘形長袍是沒有差別的,平等的,一律地遮掩了貧富賢愚。
馬先生自己就是穿一件藍長袍,他簡直崇拜長袍。據他看,長袍不勢利,沒有階級性,可是在中國,長袍同志也自成階級,雖然四川有些抬轎的也穿長袍。
男女服裝之最大不同處,便是男裝之遮蓋身體無微不至,僅僅露出一張臉和兩隻手可以吸取日光紫外線,女裝的趨勢,則求遮蓋愈少愈好。
現在所謂旗袍,實際上只是大坎肩,因為兩臂已經齊根劃出。兩腿儘管細直如竹筷,扭曲如鬆根,也往往一雙雙地擺在外面。袖不蔽肘,赤足裸腿,從前在某處都曾懸為厲禁,在某一種意義上,我們並不惋惜。
還有一點可以指出,男子的衣服,經若干年的演化,已達到一個固定的階段,式樣色彩大概是千篇一律的了,某一種人一定穿某一種衣服,身體醜也好,美也好,總是要罩上那麼一套。女子的衣裳則頗多個人的差異,仍保留大量的裝飾的動機,其間大有自由創造的餘地。
既是創造,便有失敗,也有成功。成功者便是把身體的優點表彰出來,把劣點遮蓋起來;失敗者便是把劣點顯示出來,優點根本沒有。
我每次從街上走回來,就感覺到我們除了優生學外,還缺乏婦女服裝雜誌。不要以為婦女服裝是瑣細小事。
法朗士說得好:
“如果我死後還能在無數出版書籍當中有所選擇,你想我將選什麼呢?······在這未來的群籍之中我不想選小說,亦不選歷史,歷史若有興味亦無非小說。我的朋友,我僅要選一本時裝雜誌,看我死後一世紀中婦女如何裝束。婦女裝束之能告訴我未來的人文,勝過於一切哲學家、小說家、預言家及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