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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照《小姨多鶴》

夕陽西下,一棵大柳樹下,坐著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人,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身上穿著洗得發白的衣衫,石頭旁邊放著一副柺杖。

村裡人都叫她趙老師,她是一名鄉村老師,聽人說,趙老師年輕時,是村裡一枝花,烏黑的長髮被她編成一條長長的辮子,放在胸前,一件格子襯衫穿在身上,就像城裡的大學生。

八十年代的鄉村,還很落後,識字的人並不多,趙老師是為數不多的文化人,穿得乾淨體面,長相俊俏,面板白淨。

只是她瘸了的左腿讓她的美打了一個大大的折扣,她不是當地人,據說是被人賣到這裡來的,嫁給了村裡脾氣火爆的李大牛。

李大牛長得人高馬大,家裡窮得叮噹響,還有一個纏綿病榻的老母親,他的親事被耽誤了,三十歲那年,從外面把趙老師帶回了家。

很多人去跑去看,想不通這麼俊俏的姑娘怎麼就看上李大牛?這李大牛要什麼沒什麼,怎麼看怎麼不般配。

後來,聽人說,李大牛是從遠方親戚的親戚那裡見到的趙老師,幾經轉手,趙老師就到了李大牛家,成了李大牛的媳婦,有人為趙老師感到惋惜,但也沒辦法。

趙老師和村裡其他婦人一樣,洗衣做飯,照顧婆婆,只是,她從來不笑,也不和人說話,村裡人只當她是臉皮薄,不好意思。

在一個深夜,村子裡鬧哄哄的,李大牛聲嘶力竭的叫喊聲傳來,才知道趙老師跑了,追了一夜,終於把趙老師抓了回來。

這一次,趙老師沒那麼幸運,被打斷了左腿,成了瘸腿的姑娘,行動不便,更加沉默了,她依舊不說話,每天也只是望天,偶爾會到村口的柳樹下坐會兒,望向南方,有人說,她的家鄉在南邊。

萬念俱灰的趙老師想過尋死,只是,她懷孕了,一個生命在她肚子裡誕生了,她猶豫了,這一猶豫就是四十三年,她再也沒有跑過,大概是怕了,絕望了吧?

生完女兒小朵,每天抱著小朵一起望天,看星星,看太陽,看月亮,看一望無際的田野,誰也不知道她在看什麼?

劇照《小姨多鶴》

再後來村長找她去小學教課,她答應了,拖著瘸了的左腿,拄著一根木棍,一瘸一拐去上課。

她很溫柔,對每個學生都很好,上課也很有耐心,每個學生來問她問題,她都認真地解答。

有時候,村裡人找她寫信,讀信,甚至還有人拿著報紙來找她,想聽聽外面的聲音,她也會不厭其煩地讀好幾遍。

漸漸地,村裡人開始叫她趙老師,不再喊她外地女人或者瘸子,她和李大牛不鹹不淡地生活,他們沒有爭吵,就算李大牛喝醉後大吵大鬧,她也只是沉默,大概是心死了,也就什麼都不在乎了。

曾經,李大牛打她時,還會哭泣,現在就像一個一心赴死的人一樣,不哭,不說話,就是看著你,那雙大大的眼睛,沒有一絲感情。

李大牛怕了,他其實是個善良的男人,只是家裡太窮了,他也渴望有一個家,老婆孩子熱炕頭,只是,他不知道如何和她相處?

他知道,她最想的就是離開,他不捨得,他第一眼看見她,就喜歡上了她,那麼漂亮,有文化的姑娘,他也知道,他配不上上她,但他就是不願意放手。

兩個人只有沉默,李大牛每天不停地勞作,他不懂風花雪月,不懂詩詞歌賦,只知道,把地裡農活做好,把家務活全乾了,她放學後就能吃上熱乎飯。

李大牛做的一切,她都看在眼裡,她有恨,有怨,她忘不掉腿斷時的痛,忘不掉拳頭打在身上的痛,更忘不掉那份屈辱,只是為了女兒,她還是留了下來。

婆婆一如既往地咳嗽,每一次聽到婆婆的咳嗽聲,她總有一種感覺,婆婆要去了,但每一次都頑強地活了下來。

婆婆瘦得只剩一把骨頭,雙眼卻散發著火熱的光芒,每一次都盯著她的肚子瞧,好似能瞧出一個窟窿,她知道婆婆想要一個孫子,婆婆心中只想著抱孫子,重男輕女的觀念,根深蒂固,不是她所能改變的。

她也只是嘆口氣,她不喜歡李大牛,對婆婆自然沒有感情,她不恨婆婆,婆婆也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年紀輕輕丈夫就死了,一個人守著大牛生活,吃過很多苦,受過很多累,都咬牙堅持了下來。

她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每一次婆婆都拽著她的胳膊,祈求她不要走,給他們老李家留條根,她知道說不清,小朵在婆婆心裡是外人,終究要出嫁的。

劇照《小姨多鶴》

天意弄人,她再次懷孕了,這一次,她很平靜,沒有第一次懷孕時的絕望和茫然,她認命了,她這一輩子就是一個鄉村老師,她和李大牛就是夫妻。

穿上剛來時的格子襯衫,藍色的裙子,腳上穿了一雙藍色的方口布鞋,和李大牛領了結婚證,她算是在小村莊落了根,那一天,李大牛喝的酩酊大醉,抱著她不停地哭,說對不起她,抓著她的手往他臉上打。

她也只是平靜地收回了手,什麼都沒說,原諒?怎麼可能?她這一生都被李大牛毀了,她這一生就這樣了,抱著小朵一夜未眠。

每天照常上課,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最高興的莫不過於大牛,手裡拿著結婚證,她終於成了他老婆,國家認可的那種,他再也不怕她會在半夜偷偷跑了,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八個月後,趙老師生了,這一次是個兒子,她婆婆激動地從床上爬起來,顫顫巍巍抱著剛剛出生的孫子,閉上了雙眼,臉上帶著笑容去了另一個世界。

她沒有流淚,沒有傷感,只嘆世事無常,大牛哭得像個孩子,從小和母親相依為命,老母親去了,大牛食不下咽,瘦了十幾斤,她第一次主動抱了抱大牛,拍拍他的肩膀。

轉身進廚房,給大牛擀了麵條,大牛沉默地吃著麵條,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小朵和床上躺著的兒子,擦乾眼淚,三兩下就把一大碗麵條吃完了,扛上鋤頭,就去了田裡。

她也只是嘆口氣,她能理解大牛的悲傷,只是,她不能感同身受,她依舊有怨氣,依舊恨著他。對於婆婆的離世,她也是冷眼旁邊,她忘不掉她被打斷腿時,婆婆的冷漠,沒有勸說,只是說,“打怕了就不跑了。”

抱著小朵,又看了看兒子,想著這輩子就為兒女而活,大牛很勤快,每天早出晚歸,每天不停地幹活,好似這樣能夠撫平他失去母親的悲傷。

她每天照常上課,教書育人,有了笑容,看著一批學生畢業,又有一批學生入學,就像奔騰不息的河流,永不幹涸。

劇照《小姨多鶴》

時光飛逝,她老了,六十五歲了,不知不覺,她在這個村子生活了四十三年,剛來時,她還是一個二十二歲的姑娘,年輕漂亮,對未來充滿憧憬。

一朝被賣,她成了一個村婦,嫁給了一個陌生男人,瘸了一條腿,成了一個鄉村老師,她唯一的收穫就是一雙兒女,再無其他。

大牛成了老頭,直挺挺的背也駝了,不再是那個粗壯的漢子,不再是那個握著雙拳就能打死一頭豬的男人。

她離開了小學,成了一個普通的老太太,每天曬曬太陽,看看天,有時候大牛會問她,“老婆子,你天天看天,看出什麼了?”她也只是扭過頭,不搭理他,他永遠不會懂她心中的傷。

兩個孩子去了大都市工作,過年過節會回來看看她,她像很多母親一樣,叮囑他們好好吃飯,好好工作,注意安全。

家裡變得冷清,沒有朗朗讀書聲,沒有作業需要批改,每天看著大牛的那張老臉,她的仇恨變得模糊,大牛成了那個挨宰的小綿羊,每天弓著腰,對著她笑,好似她是家裡的地主婆,大牛是看門的老奴一般。

她也只是苦笑一聲,終究不喜歡大牛,年輕時的傷痛她忘不掉,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兒子和女兒回來了。

第一次,她說她想家了,她想回家看看,大牛看著他們娘仨遠去的背影,有些苦澀,擦了一把眼淚,他也想去看看岳父岳母,說聲對不起,只是,他終究不被承認。

時隔四十三年,她的心是忐忑的,是緊張的,她不知道父母是否健在,弟弟應該也兒孫滿堂了吧,她離開時,弟弟已經二十歲了。

回家的路不算太遠,坐了四個小時的飛機,一個小時的汽車,她就站到了家門前,門前的那棵老槐樹還在,她顫顫巍巍地推開家門。

捂著跳動的心口,父母還在,她走時,父母還是中年人,這一別,父母的頭髮全白了,拄著柺杖,牙都掉光了,弟弟告訴她,為了等她,父母執意不搬家,守著小院子生活,就為了等她。

抱著父母嚎啕大哭,這四十三年的委屈,四十三年的苦楚,怎麼哭,也哭不夠,一雙兒女第一次知道了她的名字,知道了她的過去?跟著哭紅了雙眼。

劇照《小姨多鶴》

三天後,父母拉著她的手,帶著笑容,一起離開了這個世界,她跪在父母的墓碑前,失聲痛哭,她覺得好累,心願已了,好似沒有了牽掛。

閉上了雙眼,躺在床上,怎麼叫也叫不醒,醫生也檢查不出是什麼原因,大牛拉著她的手,一遍一遍地說對不起,是他自私了,應該早點放她離開。

她留下一滴淚,不知是不是聽到了大牛的懺悔,還是想到了曾經美好的生活,她沒有醒來,在父母去世的第十天,跟著去了。

從此以後,村口的那棵柳樹下,再也沒有她的身影,再也看不到她安靜地坐在那裡望天,望向家鄉的方向。

她回到了家鄉,回到了父母的懷抱,她的骨灰埋到了父母旁邊,大牛知道她不想回村,不想和他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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