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普普通通的男人
晚上9點,卞小飛送完了這天的最後一單外賣,到家脫下騎手服,颳了鬍子,換上襯衫和牛仔褲(襯衫因常年疊放而佈滿惱人的褶印)。他再次跨上電動車,騎了15公里,來到他的目的地“愛愛樂體驗館”附近。出於一種他羞於表述的膽怯心理,他在街口的寵物店停了下來,假裝端詳了一會兒玻璃窗裡那隻胖乎乎的小博美,隨後撥通了“愛愛樂體驗館”老闆李博的電話。
半個月前,卞小飛在短影片上聽一個大哥“教你怎麼創業”。大哥順口提到,在深圳的北緣、距離富士康觀瀾園區不到1公里的地方,開了全國第一家矽膠娃娃體驗館,取名“愛愛樂”。花上188元,就能擁有矽膠娃娃1小時。
卞小飛跟著老闆李博走進“愛愛樂”。卞小飛長手長腳的,貓著腰進來的樣子像上課鈴響後才溜進教室的後排男生。他爬上霓虹燈帶纏繞的旋轉樓梯,二樓燈光昏暗,7個房門大開,光彩各異,7個矽膠娃娃正對房門,各坐在一張蹦床似的圓形彈簧床上。娃娃有的嬌小,有的高挑,幾乎都是大胸細腰,衣著輕薄,長了一張時興的銳利臉孔;摸上去軟軟滑滑的,但又失了幾分溫度。房間裡別無他物,粗大的水管懸於頭頂,穿牆而過。後來卞小飛說,他當時腦袋嗡嗡的,來不及思考,胡亂指了房間靠裡的一個。
45分鐘後,卞小飛走出房間,鼻尖沁出了汗。李博邀他坐下喝茶,他小幅度地收束雙腿。“不要覺得不好意思,擔心別人說什麼。”李博遞上一根菸,他愛笑,性格和腦袋一樣圓圓的。
“有點,第一次有點。”卞小飛的肩膀鬆了下來。
“放開!”李博說,“為什麼要放開?不違背法律,不違背道德,去搞真人,他媽違背法律,又違背道德,兩個成鮮明的對比,是不是?正確地坦然面對。”
作為新生事物,矽膠娃娃體驗館仍處於監管的灰色地帶。北京煒衡律師事務所律師盧義傑認為,矽膠娃娃體驗館沒有刑法層面的風險。北京大成(深圳)律師事務所律師楊亮在接受《新京報》採訪時說,矽膠娃娃體驗館的經營範圍能否得到工商部門的許可仍有待觀察,現在還沒有一部明確的禁止性法律來規定其行為。西北政法大學法學教授張飛舟則認為可能在挑戰公序良俗,“新生事物出現之後,過段時間可能會有新的道德標準,但在轉換過程中是否合法還是有爭論的”。這兩年類似體驗館在各個城市源源冒出,其中一些又被陸續關停。前段時間,為了不觸犯傳播淫穢物品罪,李博將娃娃身上的聲音開關撤去。
3年前,我曾拜訪過一家矽膠娃娃工廠。工廠經理梳個大背頭,指著面前掛著的一排排裸體娃娃說,這些娃娃售價都要上萬,能定製面孔、身材和下體,每個都有個護士、空姐或是車模的“人設”。他們最新的研發方向是“智慧的科技模擬人”。顧客通常財力雄厚,有的在客廳堆滿高達模型,有的專門租個房安置娃娃。
看到“愛愛樂”的新聞,我想起了3年前的工廠之行。如果說定製矽膠娃娃是男人幻想的專屬供應商,那“愛愛樂”簡直就是性的共享經濟。和那家工廠的娃娃相比,“愛愛樂”的娃娃沒有名字、沒有身份,如同工業流水線的產品,第一眼望過去,很難分出差別。“談不上什麼性幻想,”老闆李博解釋說,“因為我們的客戶群體就是急需和必須的一個群體”。
第一次走進“愛愛樂”,會被一種說不上來的壓抑氛圍籠罩。後來我反應過來,是因為太安靜了。大堂的水族箱裡,一條碩大的清道夫魚有時酣睡,有時幽靈般漫遊。男人們用口罩將臉擋得嚴實,沉默地進來,沉默地出去。“愛愛樂”最火爆的時候,李博說,樓梯和大堂坐滿等位的人,他們各自低頭玩手機,只有頭頂傳來此起彼伏的、床腳和地板碰撞的聲音。
我在“愛愛樂”的大堂坐了5天,和30多個男人交談。有同宿舍的6個工人合資買過一個280塊的最便宜的充氣娃娃,輪流使用;也有在富士康打工3年,仍未湊夠四分之一彩禮的未婚之人;還有每月賺5000塊,2000塊寄回家,2000塊寄給上大學的兒子,剩下的,除了煙錢,只夠來一次“愛愛樂”的保安大哥。
“你到深圳的街上看看,全是單身男性在外面,”一個客人瞟了一眼“愛愛樂”的門外,“有錢的富二代他們開個跑車還會撩一些女人,像普普通通的那些——他們上哪裡找?”他眼裡的困惑很真誠。
一些居無定所的人
34歲的湖北人李博先後創業三次,比薩店、手機店、中介公司,也失敗三次。比薩店倒閉的時候,連轉手都轉不出去。等到2018年春天,合夥開公司的朋友賣了公司的車跑了,辦公室房租交不起,全套傢俱家電都抵了進去,信用卡一天天發來逾期簡訊。妻子給他兩套方案,回老家,或者回廠裡打工,李博“不願意接受這種現實”。他每天坐公交出去亂轉,有天晚上坐到了富士康旁邊,他爬上天橋,看到底下熙熙攘攘的人頭,全是男的。
他想起來,自己小學畢業出門打工,一個宿舍住十五六人。一層樓只有一間廁所,老闆把水管關掉,大便池一天衝一次,“手淫都沒地方”。有天熄燈後,一個工友忽然拉開燈,把旁邊男孩的被子掀開。李博看到,這個只比他大一歲的男孩的褲子褪了一半,手還呆呆地停在襠部。從此熄燈後,13歲的李博就借窗外月光,觀察又有哪幾床被子在上下聳動。
近20年後,站在天橋上,李博嗅到了慾望的氣息,也嗅到了商機。他登上電商網站,看到矽膠娃娃單價大多上萬,關注度很高,但成交量很小。他想,不如開一家矽膠娃娃體驗館,就開在富士康旁邊,瞄準底層打工者的性需求。他在夜色中走回家,感到體內重又漲滿年少時的激情。他沒察覺自己走了整整20多公里。
妻子說他“死不正經”。上百個借款電話裡,他“不敢說數,他能借多少給我,我都急需”。最初五個朋友投資,後三人退出,兩人改為借款。沒錢裝修,他扛來水泥,砌了100天。第一批矽膠娃娃到店,他親自試了個遍。開業那天,沒有朋友到場,他獨自搬了個沙發坐在外面。這是2018年的夏天。
“走,帶你逛一圈。”李博騎上電動車,載我在樓與樓之間穿行。正是下班高峰,電動車的車流漲了又退。沒有落日,晚霞散淡,天空被城市切得破碎。偶爾能看到飛機。至少在車上的這一刻是自由的,亞熱帶的季風源源不斷地經過我們。
“愛愛樂”收留過一些居無定所的人。第一個店員是前保安老蔣,老蔣本是來消費的,下了樓,對李博說,我剛失業,來您這兒上班吧。幹了幾個月,他常溜去對面的麻將館賭錢,欠了老闆娘幾千塊,跑了。有一個叫小龍的,在深圳最熱的時候,他穿了件長袖來,沒有行李,渾身散發酸臭。領到半個月工資後,他也跑了,還順走了李博一臺平板電腦。
之後是楊姐,寫得一手好字,據她自己說,她是1970年代的大學生,因故被關進精神病院,出院後便在深圳流浪。李博留她下來做飯,手藝一般,能把飯做熟的水平。她偶爾發病,對著牆壁不停歇地罵下去。
一個店員臨走時,對李博說,你這裡好像是個難民營。
“不是他們本身的錯,和他們從小的家庭環境、生活環境都息息相關的。”李博理解他們,也明白流浪的感覺,“有個地方躺下就已經很好了”。他失業過幾個月,實在沒錢,只能在廣場上找張長椅睡。
他進過鞋廠,鞋面刷了膠從烤箱裡出來,要用手往上按鞋底。高溫下,手指排排起泡,要過十天——這十天裡連筷子也沒法拿——等上面一層皮脫完,起了老繭,他們才算是過關了,是個合格的螺絲釘了。
有次李博從福建的鞋廠離開,左手拎個桶,右手提個食品袋,再背了幾件衣服。他到樓下便利店買瓶水,當地老闆衝他冷笑,這就是你全部家當吧?
深圳不一樣。以前,人們叫他打工仔,來到深圳,人們叫他靚仔。他是深圳的兒子。深圳人人都是外地人,於是人人平等了。
“不要歧視任何一個來‘愛愛樂’的客人”,李博教育店員們,“從他下樓的那一刻開始,我的煙已經遞上去了,我的眼睛是看著他,不是假裝的和藹,不是強顏歡笑的和藹,是眼神都要給他的和藹。”李博看著來“愛愛樂”的男人們,像臨水照見年輕時的自己。
“愛愛樂”來過一個瘸腿的男人。李博將他扶上樓梯,進房間享受屬於你的東西吧,李博說。下了樓,男人握住了李博的手,說,我這半輩子沒找到過這種尊嚴。他後來又來了一次。
浪漫的權利
來“愛愛樂體驗館”之前,生性害羞的卞小飛其實用過三四個交友軟體,都得充錢才能開啟聊天。聊上了,對面也是一上來就要錢,裸聊200塊,上門1400。他那時還不知道,聊天框另一側的“小姐姐”多為敲詐團隊,他們播放下載好的色情影片,誘導男人們脫下褲子,同時悄悄錄影——敲詐男人交更多錢,或者將錄影傳至網際網路。卞小飛退卻的理由是,“她”只願發來精修圖,“照片都是照騙,都P圖的”,他稀裡糊塗地逃過一劫。
沒要錢的,他只撞上過一次。凌晨兩點,他給女孩發去自己的照片,正索要她的,女孩說,不如我們現在見一面?起初卞小飛擔心是仙人跳,但他想到“自己什麼也沒有,死就死了”,橫下心,電動車騎了十幾公里到她家。
進門前,卞小飛特地給女孩買了一瓶水。他記得她家有大片大片的粉色,挺漂亮。
兩人一起坐在沙發上,他右手點菸,左手慢慢搭到她肩上,小臂不自覺地抖了起來。
“你緊張嗎?”女孩問。
“我緊張。”他如實回答。
“我有點胖。”女孩說。
“我不覺得你胖。”他連忙說,這話是真心實意。
如同愛情片的老套橋段,兩人躺到了床上,先是親吻,卞小飛將手伸進女孩襯衫裡時,她也沒有反對。可等他想再進一步時,女孩說,如果說我們今晚一定要發生關係,那你可以走了。卞小飛心有不甘,嘴上卻說,不勉強。
也許是進門不久,他腦袋一片空白,沒話找話地說,我還是第一次約這個。他記得女孩垮了一下臉。他想這句話也許冒犯到了女孩,“那個什麼反蕩婦(羞辱),覺得自己是蕩婦那種嘛,把她想成那麼隨便的人。”如果真的是這樣,他說他也感到抱歉。
“沒有了,自從那一次沒有過了。”卞小飛擔心自己患上了某種心理障礙。曾經,他認定自慰傷身,如今也不得不用手解決。只是每次自慰過後,他看著空蕩的房間,“覺得自己越來越沒用了”。
卞小飛剛過30歲生日,他認定22歲才是戀愛的黃金時代,當年他也有過一次戀愛,“嘴巴會說一點,膽子大一點,基本都找得到”。如今在他常刷的短影片裡,他被告知,男人30歲以後,談不上戀愛都是因為生活失敗。“什麼要有房啊,什麼要有車啊”, 30歲沒房沒車、還在送外賣的他,似乎被剝奪了浪漫的權利。
沒有其他路走了,深秋的這天晚上,卞小飛出現在“愛愛樂”的門口。
“愛愛樂”從下午2點營業到凌晨3點,天色剛擦黑,男人們如循火光而來。在深圳工廠區,夜晚是男性荷爾蒙最旺盛的時候。富士康門口,還沒脫下制服的工人坐在臺階上玩手機,無處安放的雙腿摺疊起來,螢幕照亮一排排年輕男孩的臉。奶茶店也坐滿男生,迴圈播放一首叫做《廝守天涯》的歌:“姑娘你可願與我/一起浪跡天涯/姑娘天真無暇/他的承諾太假”。宿舍樓挨著宿舍樓,在某些路段,手機會被擠到沒有訊號。籃球場的照明燈未開,一旁廠房和宿舍的燈光遙遙地投過來,9個男孩在暗影裡爭奪同一個籃球架。
“網路徵婚交友物件提出投資,小心是詐騙;影片裸聊風險大,偷拍錄屏真可怕”,禱告般的廣播男聲盤旋在工廠的上空。
好幾個來“愛愛樂”的男人都說起,深圳有個“光棍之城”的別名,年輕光棍們有時就會困惑,女孩們都去哪了?當然,如果願意承認的話,女孩並非沒有,只是沒有選擇他們。一個男孩在的公司有近百號員工,只有三四個女孩,名花皆有主,他聽說她們嫁的人家都不錯。
一位來到“愛愛樂”的模切工人說,當他終於在輪休那天走出工廠,走在姑娘們玉腿林立的路上,他會在頭腦裡“一件件脫掉她們的衣服”。他危險的念頭旋即被“愛愛樂”掐滅,從面孔和身材的角度說,他承認,娃娃是某種終極的幻想。這位小臂爬滿唬人紋身的工人說,現實中不會有這樣的女人愛上他。
“愛愛樂”的房間貼著標牌:“娃娃雖好 建議五分飽”。李博會告訴常來的熟客,不要對娃娃產生情感寄託。一個小夥頭天來玩了3個娃娃,第二天一早又來,被李博拒絕,說至少半個月後再來。小夥掐準了日子,半個月後準時打電話,我今天可以來了吧?
李博回覆:你應該去找個女朋友。
“那我圖什麼呢”
在卞小飛到達“愛愛樂”的5小時前,左鑫也走進了“愛愛樂”。他目標明確,一上去就選中了胸最大的娃娃,25分鐘後便輕快地下了樓。“是不是可以弄一些鐵架子,把娃娃放上面——架子一轉動,娃娃多靈活啊。”左鑫留著長指甲,戴副眼鏡,白白淨淨的,卻持一種老成的口吻。“我們已經在這麼做了,”李博眼睛亮了起來,“你是很愛動腦的人。”
我以為左鑫久經情場,後來才知道,“愛愛樂”那25分鐘對他意義重大——倘若我們不那麼原教旨主義,承認矽膠娃娃只是一類稍稍特殊的性愛物件——那麼,這就是這個25歲男孩的“第一次”了。
在“愛愛樂”初次見面的3天后,我在30公里外的華強北又一次見到左鑫。他領我進了一座人聲鼎沸的大廈,我們繞著一圈又一圈的扶梯上上下下。這是全國最大的手機市場,左鑫介紹說,不過我的公司不在這兒。
從大廈出來,繞進“某某村”的牌坊,再拐兩次彎,這才到了左鑫的公司。說是公司,就是個6平米的小檔口。這裡是手機維修店的下游,鮮有人光顧。它和另外1萬多個檔口一起,共同組裝起華強北的格子間世界。人聲很遠,“財源廣進”的掛畫下,三個男人座位相依,老闆、左鑫和一位學徒,各自對著一臺顯微鏡,伏於桌前。
左鑫留的長指甲,其實是用來扣屏和拆屏。18歲後,他的指甲長度就沒變過。那年他沒考上大學,大專一學期1萬5,他交不起。59人的家族群裡,他是唯一一個沒念到大專的。他到上海做換屏的上門維修,定價120塊,常有老頭老太甩下一張百元鈔,操著上海話講,就這麼多了。修一單掙30塊,但一旦公司認定某一單有問題,就要罰五六百。他接過奉賢的一單,來回路程花了7個小時。為了犒勞一下自己,他順道去了上海中產度假勝地“碧海金沙”,見到的那一刻就失望了,“看湖也是一樣的,有的湖夠大你一眼也是看不到邊的”。
全國電子產品市場的中心在華強北,左鑫朝聖一般地過來。沒來多久,訂單因疫情銳減,為了爭奪生意、搶在第二天一早將手機交還顧客,他被安排上夜班。他沒和父母說夜班的事,白天睡覺時,媽媽打來的電話總是接不到,只能輪番用“手機壞了”“手機沒電了”搪塞過去。他早上9點下班,昏昏沉沉地走進地鐵口,看到衣著簇新的、上班的人潮從地下升上來。人潮很快淹沒他,他獨自逆流而下。
一個從工廠出來的男人,在“愛愛樂”說起那段打工經歷,用的是一種劫後餘生的語氣,“你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不知道做了為什麼,你就知道要這樣做,就知道一定要重複這個工作。”
忙起來,有同事連續上了24小時班。加班費自然多,可“掙那麼多沒命花啊”,很快,左鑫感到胸悶、頭疼。兩個月後,他辭了職,降薪來到這個小檔口。
維修有維修的規矩,左鑫有點不好意思地告訴我,他修過最高檔的機子是iPhone 8p,更貴的屬於老闆。他是個腦袋裡裝滿奇妙念頭的年輕人,卻對這份工作的未來茫無頭緒。“職業目標?修上一臺iPhone X吧。”
在左鑫獨居的20平米單間裡,廚衛割據半壁江山,雙人床又侵佔了剩下的一半。有天他想在家做幾個俯臥撐,發現身體沒地方展開。有時候,他會想起自己在安徽農村度過的青春期,家裡沒裝電腦,少年左鑫的性幻想素材來自國產劇裡隱晦的對話。他一邊想象一邊自慰,為自己的“創作”沾沾自喜。如今他熟稔通往黃色網站的條條大道,但那種壓抑的快樂,和快樂過後的失落,和14歲的時候是一樣的。
他當然有過喜歡的人,高中前桌,他在她身上覺察到一種和他相似的東西——那時他父母在上海打工,班上組織收費的集體補課,他是唯一沒報名的那個——女孩呢,也不愛說話,調侃她兩句、臉一下就紅了的那種。他們都是被擯除的人。
有朋友靠王者榮耀談了三個女朋友,左鑫不為所動,每晚11:45到家後,他在電腦上打兩個小時“硬核的動作遊戲”。有個大怪他打了整整一週,並未在中途沮喪。他知道自己一定會贏。
“要不然每天除了上班就是上班,感覺人生太沒意思了,心裡就沒個念想了,那我圖什麼呢?”
“慢慢這樣子老下去”
這天的2號客人滿頭大汗地坐下了。“想玩第二個,”他羞澀地笑了,眼角紋路泛起波瀾,“玩不動。”他把婚戒掏出來,重新戴上。2號客人臧國偉今年38歲,自稱是婚姻制度的忠實擁躉。女兒剛出生那會兒,一家人曾在深圳短暫團聚。等到女兒上了幼兒園,6000多塊一個學期,妻子只能帶女兒回老家廣東湛江,過年他才能見上妻女一面。他和同事住雙人間,上下班同步,想“放鬆一下”也無處容身。
但臧國偉也沒有像他的同事一樣,在深圳隨便找個女人搭夥做“臨時夫妻”。他認為忠貞幾乎是婚姻的全部,複雜的情愛關係一不小心就會逾越他這個老實人的掌控範圍。最逼近紅線的一次,臧國偉說,是和女同事單獨喝了頓茶。不知是茶多酚還是愧疚起了作用,那晚他沒有睡著。
今年4月,他看到“愛愛樂”的新聞,經過7個月的心理鬥爭,終於說服自己和矽膠娃娃做愛難以達到出軌的標準。只是他還沒做好準備告知“思想比較封建”的妻子。
臧國偉在一家椰子雞餐廳做廚師,身為廣東人做的卻是海南菜,他自己都覺得怪怪的。“我們最有名的是湛江白切雞”,他講起白切雞比椰子雞還要來勁。每當別人問他你做的椰子雞好吃嗎,他其實不知道答案,他說做得太多了,他的舌頭再也分辨不出椰子雞的好壞。
他的一位同事創業上癮,打兩年工攢夠了本,先後出去開了早茶店、燒雞店、豬腳飯店,每回都灰頭土臉地回來。“講創業好都是騙人的”,國慶節去看創業題材的電影《一點就到家》時,臧國偉差點在影院裡罵了髒話。
和臧國偉的同事一樣,那位容易緊張的外賣騎手卞小飛,也想要逃離一種被馴服的生活。在丘陵環抱的嶺南小鎮,他從16歲起日復一日地做著皮蛋酥——不是因為他拿手,只是因為這是店家的招牌。恐慌是在快30歲的時候追上他的,“再不出來拼一下就老了”。
那雙女士拖鞋至今沒人穿過。連工作也開始辜負他。他原想努努力,爭取一年做上站長,直到有天站長跑來問他借1000塊,他意識到生活並不會因為他當上站長而變得更好。前些天,按照城市規定,他給電動車上了牌,繫結個人資訊,罰單開到他的手機。平臺要求快,市政要求慢,他覺得騎電動車像踩晃晃悠悠快要跌倒的高蹺。
從專送跳出來做眾包的時候,他原意是接單自由,多勞多得。現在呢,下午他坐在快餐店,刷短影片的時間越來越長。他一天送的外賣降到30單,再到20,前些天,第一次出現了個位數。
回家,他一個人喝酒,然後宿醉,“慢慢這樣子老下去”。他始終不能理解那次功敗垂成的約炮,和接下來一連串的打擊是怎麼回事。坐在“愛愛樂”大堂的兩小時裡,卞小飛6次談到“失敗”。他莫名其妙地、宿命般地失敗了。“一個死迴圈,就好像你走不出來一樣。”他抹了把眼睛,失焦的眼神迎向我,“有什麼辦法呢,真的有神來搭救嗎?”
在世界上很少被看到的地方
“愛愛樂”屬於這樣一些男人,他們當然要承受“物化女性”的指責,但人人都害怕孤獨、渴望親密,他們可能是沒戀愛的天賦,缺乏必要的運氣,可能是沒錢,也可能是沒錢兼沒膽。在這座生機勃勃之城,他們就像匍匐在地的小動物。
他們抱著體驗“真正的”、“美妙的”性愛的憧憬來到“愛愛樂”,有時因所抱憧憬之大,失望就越大。很多人會在下樓後抱怨,娃娃太笨重,完全比不上真人。有人說他做到一半,觸到娃娃冰涼的面板,忽然意識到面對的是個假人,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卞小飛期待娃娃能幫助他克服心理障礙,任務倒是圓滿完成了,只是,他垂頭喪氣地說,“和打飛機一樣的”。他好像比來之前更空虛了。
來“愛愛樂”前,那位和妻子分居的廚師臧國偉看了一部叫《空氣人偶》的電影,日本導演是枝裕和拍的。他能清晰回憶起電影的開頭:前一晚,男人和娃娃做愛,對它說,“你真美。”清晨起來,娃娃看到陽臺上滴下的露水,回想起那句“真美”,它在那一刻變成了人。
在廣州性博覽會上,臧國偉也曾見過一個“好漂亮好漂亮”的娃娃,個子高挑,長了一張眉目柔和的東方臉。他在櫥窗前看了又看。電影裡的魔法當然沒有發生,他和這個娃娃的結局是,他看到了它的標價——10萬塊。
和左鑫分別前,我和他到一家海鮮粥店吃飯。他正專注和麵前的大蝦鬥爭,閒談裡聊到越南,忽然鄭重地落下筷子。我的夢想是去越南,左鑫說。起因是他看央視新聞時發現,“它說美國啊、歐洲啊,有時還說非洲,但它說東南亞嗎?”他被這個“在世界上很少被看到”的地方迷住了,獨自埋頭研究起來。他說東莞本來有世界第一大鞋廠,一下班,整個鎮上都是廠裡的人,最近鞋廠搬去了越南,鎮子一夜之間都空了。他的聲音沾上海鮮粥的熱氣,聽上去有些迷離。
那個鞋廠在越南會變得怎樣呢?他想去看看。今年夏天,他總算下定了決心,為此申請了他的第一本護照。兩天後,工作人員打電話說,疫情去不了,我這邊先給你取消了。
父母勸左鑫回老家。他的高中同學很多都回去了,有關係的都當上了老師或公務員,他呢,在縣城開一家手機店也可以。老家在哪?地鐵坐到深圳東站,火車18個小時,下來坐大巴四五個小時,再轉公交才能到。老家是另一個世界。
眼下左鑫仍在抗爭,但他心裡清楚,人生不是遊戲,現實裡的大怪有的一輩子都死磕不下來。那晚坐公交來“愛愛樂”的路上,他其實想的是,“假如過兩年我回老家了、結婚了,我這輩子可能都體驗不到了”。他的“第一次”沒有想象中完美,他說他也知足了。
11月了,人們還穿著褲衩踩著拖鞋,在深圳的街上游蕩。有天晚上,卞小飛送餐到商業街旁。行道樹燈光閃爍,綠葉在晚風裡盪漾,像是永遠都不會枯萎。一個樂隊在樹下彈吉他、打架子鼓,唱一首他沒聽過的粵語歌。他停下來看了好久,錄下影片。
“美團眾包來新訂單啦”,影片到這裡就結束了。
“愛愛樂”鮮有回頭客,某段時間內常來的,會在幾個月後忽然消失。有時候,卞小飛覺得在深圳是做了一場夢,醒來,或許他還是老家那個做皮蛋酥的點心師傅。無論如何,來深圳是個勇敢的決定,雖說沒讓他撈到什麼好處,不過像個膽小鬼停在原地就更差勁了。他看《唐人街探案》,王寶強說,牛逼都已經吹出去了,人家都以為你在外面混得風生水起,其實,牙掉了咽肚裡,苦只有自己知道。“死我也死在外面”,他發了一條朋友圈。
“送外賣靠自己的手在吃飯,沒去偷,沒去搶,沒去騙人,”坐在“愛愛樂”大堂,李博安慰卞小飛,“我現在本身就很窮,大不了拼得更窮咯。”李博講起,三年級佈置作文《我的理想》,他還沒見過花花世界,只寫“將來我要開車”。出了社會,慾望跟著眼界一點點膨脹起來。這是他來深圳的第15年,不給人打工了,但仍和妻女擠在出租房,“愛愛樂”遭疫情重創,肩上也多了30萬的債務要扛。
暖風沉醉的夜裡,李博給幾位客人各添上一根菸。眾人靜默,屋裡煙火繚繞,他獨自浸泡在舊日的情緒裡頭:
“我出來還是個小孩子,我就想著,這麼高的樓啊,假如有一套我的房子就好了。一直就那麼想,一直就那麼想。到現在這些夢想都沒有磨滅——雖然現在離夢想好像越來越遠了。到老了,我會證明一下我在深圳來過,不是穿個拖鞋來,穿個拖鞋走。”
年輕的聽眾們入定似的點點頭。
◦ 除李博外,文中人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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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丨吳呈傑 編輯丨張瑞 攝影丨馮海泳(畫素筆記) 出品丨騰訊新聞穀雨工作室
出品人 | 楊瑞春 編輯總監 | 趙涵漠 責編 | 金赫 運營 | 林雙 郭穎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