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傑,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教授,中國經濟50人論壇成員。上個世紀90年代,他和劉偉、樊綱、鍾朋榮並稱經濟學界的“京城四少”。
01
明年仍然很關鍵
MIR:今年3季度GDP同比增長6.0%,這已經觸及年初確定的巨集觀指導線的下限。您之前說過2018-2020年這3年是最困難的,按您的判斷,未來是否會更困難,或者會是怎樣的態勢?
魏傑:今年第三季度GDP增速6.0%,這是我們預想到的。之所以不會更高,有三個原因。
第一,我們還在償債高峰期。2014-2016年的放水導致中國負債太高,所以2018-2020年是中國的償債高峰期。
第二,明年仍然是產業結構調整的關鍵時期。過去支撐中國經濟發展的三大產業傳統制造業、建築業和房地產,將繼續處在調整和收縮階段。替代他們的新的產業暫時還沒有發展起來。
中國必須想辦法推動新興產業的發展,一定要把重點放在三個產業上面:戰略新興產業,包括新能源、新材料、生命生物工程、資訊科技、新能源技術、節能環保、新能源汽車、人工智慧等;服務業,包括消費服務業、商務服務業、生產服務業等;現代製造業,包括航天器製造與航空器製造、高鐵裝備製造、數控機床製造、核電裝備製造、特高壓輸變電裝置製造、現代船舶製造與海洋裝備製造。
第三,中美貿易摩擦引起的中國開放格局的調整,我們在尋找新的市場、新的社會投資,這個過程也就是格局變化的過程。
以上三個原因導致了增長的回落。因為前三季度GDP平均增速6.2%,如果第四季度還是6.0%的話,全年仍然保持在6%以上,但無法保證6.2%的話,明年的壓力就很大。
所以我估計,今年第四季度,上述三個原因不會變化,但是可能因為投資的增長,GDP增速較第三季度有所反彈,可能是6.1%或6.2%。
此外,我估計2020年GDP增速在6%左右,原因是剛剛講到的三個原因,具體情況取決於明年與上述三個原因相關的因素的變動情況,也可能出現一些意想不到的正向的變化。但是,2021年GDP增速一定在6%以下。
MIR:在現在的態勢下,您覺得政策會有怎樣的改變?
魏傑:政策方面,明年可能是在三個方面:
第一是城市化政策;第二是繼續減稅減費;第三,就是明年在開放格局中會不會出現意想不到變動,可能某個方面有了大的進展。比如,非洲市場是否會擴大等等。雖然明年的下行壓力會適當放緩,但是不會太大,我覺得明年仍然是比較難的一年。
MIR:就減稅而言,有些地方會覺得壓力已經很大了。
魏傑:我們今年減的主要是增值稅,增值稅還可以再減。明年繼續減稅費,對那些因為成本上升導致壓力比較大的企業有好處,但對產能過剩的企業是沒有好處的。
MIR:我們過去的理解,濟增速降到6%、5%以下就是不好了。怎麼理解今天的6%,乃至未來的5%?
魏傑:GDP增速減緩,並不一定反映經濟衰退。從規律上來講,經濟達到一定規模以後,GDP規模與增速成反比,GDP的規模越大增速越低,這是一個經濟發展的自然規律,並不反映經濟衰退。
2012年,GDP增速降到8%以下,2015年破7%,估計2021年會破6%。這是自然規律,預計到2035年,我們的經濟規模會和美國差不多,那時增速能達到3%就很好了,再回升到7%,8%以上是不可能的。
02
過渡期還沒結束
MIR:現在大家都講中國經濟的韌性,通常的理解是我們的市場很大,有很大的消費人群,有4億的中產崛起。您怎樣理解中國經濟的韌性?
魏傑:我認為,中國目前處於轉型過渡期。
第一,產業結構的調整期,我們過去的支柱產業:傳統制造業、房地產、建築業,都已經過剩,將繼續處在調整和收縮階段。但是新的支柱產業,戰略新興產業、服務業、現代製造業還沒發展起來起來。
結構調整期可能需要一個較長的時期,我的估計是5-10年。因為有些不是人為可控的,比如技術上的短板,需要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我估計目前是比較低迷的。現在中國經濟的狀態是,沒有太差,也沒有很好。
第二,我們的人口階層正在調整,城市化尚未完成,小鎮青年還在往大城市遷移的過程中。這也需要一個過程,現在很多因素阻礙了他們,比如房價等因素。
現在我們說4億中產人群,他們大部分消費已經飽和,這就需要新的中產人群進來,但是新的中產還沒產生。這是一個過程,可能需要一些時間。
第三,我們真正的短板還沒解決,我們的技術不行。我對出口企業進行調研時發現,他們最大的擔憂不是美國不進口他們的產品,而是裝置和技術都來自歐美。
以上三條決定了中國仍然處於調整期,或者稱為過渡期,這個過渡期可能是很長的一段時間。大家要有這個心理準備,不應該幻想可以有過去那樣高的增長。
所以,現在我們講的很多優勢,市場或者消費人群等,是我們的優勢,但還沒有成為現實優勢,僅僅是我們判斷的優勢。
03
科技造富時代
MIR:您提出的第三次造富時代,可以展開講一講嗎?
魏傑:第一次造富是體制造富。當時體制內外差異非常大,有人膽子大沖到體制外,由於體制差異發展起來,這是體制帶來的,我們應該認可他們,因為是時代造就了他們。
第二次造富是產業造富,發生在房地產和資訊產業。由於市場巨大,投資了這兩個產業的人成了富翁。現在我們看富豪榜,幾乎都來自這兩個產業。但是這一輪的造富到2013年就停止了,因為產業和體制到頂了。
第三次造富將會是科技造富。中國的短板是技術,這已經越來越顯現出來,未來誰擁有技術誰就可以獲得龐大的收益,未來擁有技術的人將可能成為中國的富翁。但是,這是在修改知識產權制度的條件下才會發生的,如果技術都是國家和機構的,就無法造富。只有技術研發人員能夠享受他所研發的智慧財產權的經濟收益才行。
如果技術研究人員獲得很大的經濟收益,這個人群會越來越多,我的估計是到2023年這個現象會非常明顯。因為,2023年左右,戰略新興產業可能逐漸取得突破。
我認為未來十年是百年不遇的一次大變局。現在國內的一些富翁可能被洗牌,明年房地產可能繼續倒閉一些企業,進入富翁群體的調整期。此外,第二次全球化結束,第三次全球化開始後,又會產生一系列的變動。未來十年會是不穩定的一個狀態,也是機會最多的時代。
MIR:您講的科技造富的時代,與網際網路時代的造富有什麼差別呢?
魏傑:網際網路時代造就的是網際網路技術的使用者。比如,馬雲是不懂技術的,他是利用網際網路技術創造的財富,他對技術本身沒有貢獻。但是這個時代已經結束,再想利用它已經不可能了。
那就需要真正的技術創新,比如晶片,如果不在這方面努力,我們的晶片永遠發展不起來,永遠受制於人。
晶片之所以發展不起來,是受制於晶片技術的發展,這是一個非常艱難的過程,需要科研人員的投入,如果沒有這種精神,都想著賺快錢,等著使用技術帶來收益,我們的短板是補不了的。
MIR:在人們習慣了賺快錢的環境下,您講到的第三次造富時代其實還是很難的,如果有可能去賺快錢,為什麼要去不斷的投入,而且還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魏傑:所以我說2018-2020年這三年的困難,對中國經濟的影響不一定都是負面的。正面影響是,告訴大家,快速造富的時代過去了,得踏踏實實地沉下來了。
現在社會需要的是補足短板,短板是技術,於是,就要獻身於技術創新的研究,獻身於這方面的投資。比如醫藥行業,已經賺了的錢就得用於新藥的研發,逐漸把人推向所謂的理性和冷靜。
反過來說,如果所有人的日子都很好,都能賺到快錢,就沒人做科技研發了。現在賺不到快錢了,我估計2018-2020年這三年過後,許多人受了很多教訓,明白了要理性,不能存在幻想,經濟不能存在幻想。
過去是時代支援人們賺快錢。回想2014-2016年,會一夜之間冒出新的風口,這是時代造就的一個動盪的狀態。因為企業家們原來做實業,過去的成功是因為當時市場有需求,只要做就能夠賺錢。
後來市場飽和了,實業難做了,就導致了後來的狀況——需要技術的我們做不了,不需要技術的都已經飽和了,就產生了這幾年這種盲目擴張投資的狀態。
再加上,我們的監管機構很厲害,卻沒有監測機構。比如,一個人向銀行貸款50億元,這時是債權。他隨後用這筆錢購買一個控股公司的控股權,就變成了資本,然後可以再把資產抵押,貸款100億元,這樣不斷的往復。因為沒有監測機構,最後誰都不知道這個人到底有沒有錢。
這就導致企業界極大的混亂,但是這個過程一定是慢慢停下來的,今年已經比去年稍好一些,我估計明年會比今年再稍好一些。網際網路能做的是便利化和高效化,但是不能防風險,結果風險全都爆發出來。這是一個成熟的過程。
04
錢砸不出技術
MIR:您覺得技術能夠用錢砸出來嗎?
魏傑:技術不是錢能砸出來的,錢的作用是調動真正做事的人的積極性。我們並不缺資本,比如賈躍亭,2000億投到FF汽車上,那是沒用的。真正的技術還沒做到那個程度,怎麼可能做得出來。
過去資本沒有給到真正在做科研創新的人,這叫資本活動與科研活動的分離。只有資本真正給到技術人力的時候,他們才有積極性,才能產出技術。如果資本沒有投入到技術領域,很可能只是擴大了規模。
所以我們需要在制度設計上,把資本變為真正的技術推動力量。
MIR:國家投資應該重點投向哪些方面?
魏傑:關鍵是基礎科學研究,而不應該是投給應用技術。今年是我們對基礎研究投資最高的一年,有9000多億元,已經在加大基礎科學研究,隨之而來的會是從事基礎科學的研究人員收入的增長,基礎科學研究人員的待遇會慢慢的改善。
總體來講,我的感覺是,去年到今年以來,大家都已經意識到中國經濟的短板是技術。過去可以賺快錢,因為中國的市場很大,但是現在市場飽和了,我們原來的做法賺不了錢了,就會逼著一部分投資開始進入研究領域。
MIR:在這個過程中,產業政策能發揮什麼作用?
魏傑:產業政策只能是一種預測形態。根據我們的研究,目前國家的投資直接投到經濟相關的技術上的,都是失敗的。我做過研究,專門寫了文章,政府投資基礎設施是可以的,能產生正面效益,但是政府投資應用技術的情況,都是負影響。
MIR:您提到的第三次造富時代,那些新興產業似乎都涉及到要不要產業政策的問題。
魏傑:所以就是要不要政府直接投資技術,還是投資基礎研究。一般來講,政府不要介入這種產業,我們之前因為政府直接投資應用技術出過很多問題,比如不久前的水氫能源汽車,等等。
我的看法是,政府的產業基金最好不要投向和經濟直接掛鉤的技術,而應該專注於投資基礎研究,或者做基礎設施建設。
但是,基礎研究有時是很難劃分的,比如高鐵,一開始我們的研究不是為了生產高鐵,而是先突破技術。當時沒有技術,就要從資料、實驗、猜測等開始,相當於是基礎研究。後來才開始慢慢的造高鐵,這時才是經濟直接掛鉤的技術。
在這個過程中,國家投資的成功在於對於基礎研究的投資。如果國家一開始直接投資造高鐵,而不是投資於基礎研究,大概率會是失敗的,可能政府決定投資造高鐵,就開始購買零部件,很快高鐵就造好了,但是沒有核心技術,不能長久。
我們現在不要總想著經濟增長達到多少,想著一夜暴富,現在要向人們釋放一種訊號,那個時代過去了,新時代要紮紮實實的做才可以。不要期待中國經濟明年會大漲,也不應該因為經濟增速減緩就覺得很悲哀,要正確對待這個問題。
MIR:從過去的經驗來看,擁有技術的人未必會經營企業。
魏傑:現在的情況是,有了技術,就自然有了市場,技術對企業起到決定性作用,而不是過去那樣主要依靠市場開發。我一直講技術是短板,一旦彌補了短板,就能帶來產業的發展。現在世界前沿的企業,都是技術出身。
05
第三次全球化
MIR:您過去提過關於企業戰略的問題,您曾提過企業整合國際資源去做國內市場,現在的環境下,這個戰略還能執行下去嗎?
魏傑:事實上,人類社會已經進入新的格局,過去以國際貿易為特徵的第二次全球化已經走到盡頭了,現在,人類歷史上的第三次全球化到來了,全球配置資源,是勞動力、資本、技術、資源等的全球配置。
過去,中國不斷的出口,最後一定是很大的順差,逆差國失去了就業和稅收,最終一定會反對。現在中國可能不是把產品出口到非洲,而是到非洲投資,到非洲建廠,給當地帶來就業和稅收,在此基礎上獲得相應的利潤和資源。
我很支援曹德旺,到美國投資汽車玻璃廠是對的。如果不斷向美國出口玻璃,一定會給導致美國的逆差,同時就業和稅收都離開了美國,美國一定不想讓你的產品在美國銷售。解決的辦法就是到美國來辦廠,美國獲得就業和稅收,我們拿到了利潤。
MIR:實際上,全球配置資源成功的企業,應該是很少的。
魏傑:我的設想是,未來世界範圍內會產生新的以跨國公司形式存在的跨國力量,跨國公司會組成一個新的“聯合國”,即聯合國跨國公司聯合會,作用和現在的聯合國一樣,由他們來協調全球市場。
所以過去我們叫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現在恰恰全世界跨國企業聯合起來。所以未來主導世界的最強大的力量是跨國公司,第三次全球化全球配置資源過程中,他們是主體。而且,未來能做到全球配置資源的一定是靠技術起家的公司。
到海外配置資源,配置的是技術和資本。如果我們的技術和資本服務不斷強大,對外的資源配置能力更強,就不一定總是要對外出口產品。
出口產品的意義已經不大,反而經常容易導致國際糾紛。以技術和資本進行投資,給對方帶去就業和稅收,在此基礎上,我們獲得利潤才更長遠。大家都獲利,有共同利益才行。
MIR:一些國家批評中國的順差很大,但是我們自己會覺得委屈,因為我在整個價值鏈上獲得的東西很少。
魏傑:中國之所以在世界上有這麼強大的力量,因為有兩個優勢,第一,中國是製造大國。首先我們的規模最大;其次,我們的工業門類最為齊全。
問題是,我們是製造業大國,但不是製造業強國。大和強的差別在於,我們的短板太大。具體而言,第一,航空製造業;第二,數控機床;第三,醫藥,這個差距很大;第四,資訊產業的硬體,比如晶片我們是落後的;第五,材料技術,很多材料造不出來。
所以我們現在要儘快的補短板,成為製造強國,進而更加有能力參與第三次全球化,全球配置資源。
第二,中國有巨大的市場,4億以上中產人群,但是如果這個市場不對外開放的話,就沒有意義。只有開放的市場,讓大家都能夠來搭你的便車,就沒人會來抑制你。中國需要開放的市場有三個,物質產品市場、服務業市場、投資市場。
我認為,在第三次全球化中,中國企業在全球配置資源過程中,在資本技術短缺的條件下,要發揮這兩個優勢。
我最近調研發現,我們應該感謝企業家階層,他們韌性極強,創新能力是世界少有的。比如,拉桿箱的生產,之前勞動力成本上升,這相當於產品不能在中國生產了。但是一百多家企業聯合起來,分工協作,每一家企業只生產一類零部件,品質提高,同時降低了成本,最終生存了下來。
東莞的傢俱企業也幾乎沒有離開。過去傢俱講究實用名貴材料,有收藏價值,買一套可能幾十年都不換。現在講究時尚,會不斷的更新,同時能夠摺疊,這是以前沒有的,這就又打開了新的市場。
這些都是企業在想辦法生存下來。而且,中國的這些企業家他們的利潤目標並不高,不是要賺15%的利潤,他們只要有錢賺就行,所以就生存下來了。這個階層韌性很強,所以很多原本預期會出現的問題沒有出現。所以很多時候,資料只是一個依據,並不能完全說明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