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號入座的情緒總能讓表達欲分外旺盛,狀況頻出的大廠員工和意外殞命的外賣騎手,幾乎同時上了熱搜。
但大部分人開噴之前,未必找準了自己的社會站位。
2019年,北京師範大學中國收入分配研究院隨機抽取7萬份樣本,推算出月收入1000元以下的有5.47億人,1000-1090元的是5250萬人,1090-2000元的有3.64億人,這10億人無疑是低收入群體了。
月收入在2000-20000元之間的有4.38億人,可以看做橄欖型社會的中堅力量,但階梯跨度過大,參考意義並不高。
月入2000在北上廣深就是溫飽水平,這個中產簡直低到塵埃裡了,月入2萬還要看年齡,看城市,看貸款,看資產,看健康狀況,看家庭結構等等。
網上有項調查,京滬家庭年收入多少才算中產。
32.2%的人覺得在80-120萬之間,31.2%認為是50-80萬,26%認為是120萬以上,只有不到10%的人認為落在30-50萬這個區間。
在“人均985、年薪百萬”的知乎,也有人發問,上海7套房,無貸款,外加現金股票6000萬,算不算中產?
真不全是凡爾賽的炫耀,多少也有自我認知的茫然。
以猝死的大廠女生為例,據說就拿了150萬元的package,死於保安之手的外賣騎手,每天80多單也是月入破萬,都是有底氣的打工人。
但他們有多少中產的優越感和安全感?
中產一詞最早源於亞里士多德,但他的中產只是一個財富概念,沒有其他內涵。1912年德國學者萊德勒把白領稱為“新中產階級”,就比較接近現代範疇了。
真正定義新中產和老中產的是美國學者賴特·米爾斯。
他把農場主、小商人和小業主稱為老中產,把辦公室文員、職業經理人和其他新興職業者統稱為新中產,這個分類也適用於後來的網際網路。
老中產數量龐大,新中產充滿時代優越,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2005年社科院出版《中國中產階層調查》,作者周曉虹訪談了北京、上海、廣州、南京、武漢等五大城市的3000多份樣本,其中85.5%的受訪者覺得自己是中產階層,只有極少數自認是富人或窮人。
中產自我感覺良好,其實不確定性極高。
1、收入
新中產大多是網際網路原住民,前有996福報,後有35歲大限,上有老闆PUA,下有蘇享茂式情感陷阱,後半生的安全係數不高。
2、資產
新老中產都不在舒適區,老中產房東化,用房子收割新中產,後者套現之後也變成老中產,但大家的資產配置過於集中,未來能否跑贏大盤,誰都心裡沒底。
吳曉波的《2019年中產白皮書》認為新中產家庭年收入20萬元起步,淨資產中位數是317萬元,一線城市高達477萬元,平均負債是112萬元。
胡潤的財富榜單標準差不多,中產的淨資產至少300萬起步,而且配置必須合理,股票、債券、基金、保險、古董、藝術品、珠寶等等。
光憑几張房奴證書,瀟灑不起來。
3、預期
社會生態加速進化,錘爆了正常的人生預期,老中產不知房價是否崩盤,新中產不知比特幣能活幾年,快遞員、外賣騎手和網約車司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新技術取代。
4、負擔
從2017年度的人社部統計公報可知,2018年個稅起徵點調高到5000元,納稅人數從1.87億下降到6400萬,佔就業總人口的15%。從公共財政角度而言,他們是社會的中流砥柱;從個體家庭角度而言,他們是付出最多的群體。
5、生活狀態
知識型勞動或技能型勞動,曾經的風光都被網際網路消滅了,新中產的工作強度與體力勞動者無異,只是場景不同而已。
新中產門檻無限拔高,個人感知卻被消費主義極度弱化。
現代社會物質富足,創造了大量公共消費品,普通人的獲得感空前增加,每個人都可以用網紅甜品犒勞自己,從而在整個下午享受多巴胺帶來的幸福。
原本用來識別身份的個人標籤也被淡化了。
封建時代,服飾可以區分階層;工業時代,流水線的員工統一著裝;即便今天,曹德旺那樣的老闆仍然相信秩序出效率的邏輯,但網際網路讓碼農的工作和生活個人化了,大型券商也不一定非要西裝革履。
消費下沉和普世化非常明顯。
路邊的麻辣燙、滷煮火燒、打邊爐、羊肉泡饃、煎餅果子,不僅三教九流喜歡,開豪車的成功人士偶爾也會捧場。
富麗堂皇的SKP,頂多對外賣小哥不友善,卻不會將普通人拒之門外,宜家和星巴克,不會驅趕蹭空調、佔座位的大爺大媽。
這就模糊了我們的自我認知。
如果你稱讚一個朋友是中產,人家多半不承認,但你換個方式,問他為什麼用便宜的小米手機,他鐵定掛味了:老子買十個蘋果也富餘,爺就是不想被收智商稅而已。
我們可以自謙,但絕不允許旁人看輕。
所以網際網路創造新中產,只要創造中產心態就行了。
清人李漁寫過一本書叫做《閒情偶寄》,他說窮人之樂,“無他秘巧,亦止有退一步法。我以為貧,更有貧於我者;我以為賤,更有賤於我者……”。
翻譯成人話,只要有合適的對標,就能收穫魯大師的精神勝利法。
至於富人,李漁認為是“悅色娛聲,眠花藉柳,構堂建廈,嘯月潮風諸樂事,他人慾得,所患無資,業有其資,何求弗遂?”
這裡你注意李漁描繪的幾個典型場景:
悅色娛聲,指的是享樂消費;
眠花藉柳,是下半身享受;
構堂建廈,有錢必須繁榮房地產;
嘯月潮風,可以理解為睡到自然醒的狀態,現在叫財富自由;
這樣說來,有了物質+精神的場景感知,就有中產心態。
過去中產的超前消費只有車子和房子,日常消費很難加槓桿,但網際網路透過海量資料和精準匹配,就能讓我們手裡並不富餘的閒錢迴流到經濟大迴圈中。
因為網際網路產品學首先是心理學,洞悉新中產想消費又不敢花錢的心理,先用免費和低價,把花錢變成習慣;再用流量刺激消費主義,觸發從眾心理;然後用消費貸撬動可支配收入,給人生加槓桿。
三位一體,成功解鎖了消費封印。
社交關係鏈則推動了越級消費。
網際網路最複雜的工作是創造有美譽度的身份加持。
十年前你問中國孩子的理想,大多數人會說是明星、老闆、醫生、白領、老師、公務員、飛行員、科學家等等,這些職業的共同點是什麼?有錢、穩定、受尊敬,是岳母的最愛。
現在價值觀變了,網紅成為新寵,流量放大了塔尖群體的倖存者偏差,聚光燈之外的小人物都被自動過濾了,新的財富示範效應迅速形成。
你在抖音、快手、B站可以經常看到,直播半年就買房的自我宣示,以流量引導關注,以粉絲變現財富,這一步網際網路做到了。
網際網路把頭部網紅變成頂流,躋身富豪階層,把腰部網紅變成新中產,在不改變分配機制的前提下,直接把情緒變成了價值。
但現階段流量網紅的公眾美譽度不高,李佳琦、楊超越以特殊人才落戶上海,爭議不少,甚至丁真爆紅,都不是沒有反對派。
批次生產網紅很容易,重塑審美和價值觀需要時間。
當年王朔說:所謂成功,不就是有錢,讓傻X知道了嗎,這話不全是對屌絲的蔑視,順便也噴了成功者。
傻X都知道你有錢,說明炫富太沒技術含量了。
蔣方舟在《圓桌派》上說“跑馬拉松的中產是無聲的廣場舞”,聽得竇文濤、梁文道、馬未都一拍大腿,老文青不討厭有錢,討厭的是自以為符合身份的外化方式。
用佛家的話說,著相了。
但網際網路反轉了這種文化差異。
不僅中產要有符合身份的生活方式,連窮人也要精緻窮,錢就是消費品,你的錢怎麼花,旁人無權干涉,人死了錢沒花完才是最可怕的。
過去的中產要有一張馬術或高爾夫會員卡,新中產寧可窩在家裡打一盤遊戲;老中產準時欣賞維也納新年音樂會,新中產只要年會上有蒼老師就興奮莫名,手機裡從不缺小姐姐。
在精神屬性上,王朔就覺得中產階級應該安於現狀,尊重既有社會等級和道德規範,網際網路信奉的則是屌絲逆襲那一套。
某廣告說,“生命應該浪費在美好事物上”,快手說,“不要忽視追求生命中最美好事物的年輕人”,問題在於什麼是美好事物?
祭出這麼虛無縹緲的意象,說明網際網路察覺了傳統中產的易碎。
碼農是網際網路當紅炸子雞,也是新中產主力軍,去年招聘網站的資料顯示全國碼農的平均月薪是14410元,但人家自己未必覺得是中產。
一是有效賺錢時間太短,35歲出局是大機率事件。
二是生活質量不高,沒工夫培養高雅嗜好。
三是工作不高光,996、715、大小周、白加黑,總會找上你。
四是身體很悲催,亞健康跑不了。
再比如公務員。
工資不高,福利不少,工作清閒,岳母滿意,經常被實名羨慕,但也可能失去了賺大錢的機會。
還有工人老大哥。
賺錢最難的窮人最愛衝動消費,完全不懼黑天鵝事件。反正時代進步,有我一份;真要房價崩盤,大家重新開始,怕個球。
反倒是新中產特別依賴一個穩定持續的經濟格局,知識儲備跟不上技術迭代,只好痛飲雞湯,花錢自嗨,成為奮鬥逼。
網際網路給予的同時,也在索取,而且未必是等價交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