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還是要從世界貨幣——美元說起。

在美國古典金本位時代（1917年之前），美聯儲有多少黃金，就會印多少美元，不存在超發問題，政府債務自然也是審慎而輕微的負債。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期，美國官方掌控了全球70%的政府黃金儲備。在這種情況下，1944年，美國財政部主導建立起35美元=1盎司黃金的佈雷頓森林體系。1951年，財政部與美聯儲達成《財政部-美聯儲協議》，美聯儲也開始獨立執行。

為了取信於世人，美國政府當然要在財政平衡方面做出表率。具體來說，就是美國政府每年的財政支出不能顯著超出財政收入；更準確地說，就是每一屆政府的赤字（新增債務），絕對不能超過GDP的增加值——唯有如此，才能使美國聯邦政府債務/GDP的比值，從戰爭當中形成的120%高位上回落。

羅斯福死後，從杜魯門政府一直到約翰遜政府，雖然並沒有明確的約定成文，但是，經歷過“二戰”這種殘酷歷史的美國曆屆總統和政府，對於美國信用、對於美元信用，都有這麼一種不言而喻的責任意識——正因為如此，從1945年到1969年，不管美國經濟如何變化，不管國際風雲如何動盪，美國的政府債務/GDP一直在穩步下降。

政府是負責任的政府，獨立的美聯儲當然也是負責任的央行。

1951年，威廉-麥克切斯尼-馬丁（William McChesney Martin）開始擔任美聯儲主席，財政部副部長出身的他，深知貨幣政策的要義。他用一句風趣的話，總結了美聯儲制定貨幣政策的深刻要義：

“美聯儲的工作，就是在宴會開始時拿走滿斟的酒杯”。

他的意思是說，要對通貨膨脹實施先發式的調控，搶在經濟復甦之初就提高短期利率，透過維護物價穩定實現美國經濟和美元信用的整體穩定。

馬丁擔任了19年的美聯儲主席，在他的治下，雖然美國和全球的經濟都在不斷髮展，美元的發行量也持續增加，但全球範圍內以美元計價的物價基本保持穩定。

下面的表格，就是美聯儲建立迄今的歷任美聯儲主席列表。

然而，在尼克松當政時期，因為不能應對法國等歐洲國家用美元兌換黃金的需求，美國不得不關閉了黃金兌換視窗，佈雷頓森林體系垮臺，人類正式進入信用和貨幣體系。

與此同時，接替馬丁擔任美聯儲主席的阿瑟-F-伯恩斯（Arthur F. Burns），在尼克松政府的壓力之下，為了政治投機，就和今天的美聯儲一樣，放鬆貨幣政策，成為迎合聯邦政府的應聲蟲。

佈雷頓森林體系垮臺之後，美元的發行失去了黃金這個錨的約束。可以想象，美元發行 “放飛自我”、“我的地盤我做主”的結果，就是貨幣發行量急劇上升，帶來的結果不難想象——通貨膨脹肆虐。

美元是世界貨幣，美元的通貨膨脹，帶來了整個西方乃至全世界的劇烈通貨膨脹，在整個1970年代，西方國家都深陷經濟滯脹之中：

匯率混亂，經濟停滯，失業率高漲，同時通脹肆虐，社會也動盪不安。

可以肯定，1971-1980年，是有史以來美元名聲和信用最狼藉的10年。

這個時候，一個人站了出來，他是當時的新任美聯儲主席保羅-沃爾克（Paul Volcker）。

沃爾克重建美元信用的方式，正好和今天的美聯儲相反，就是直接縮減貨幣供應量，重建人們對美元價值體系的信任，用他的原話來說：

“打斷通貨膨脹的脊樑！”

為了控制貨幣供應量，他開始不斷提高美元基準利率

——你猜猜，提高到了什麼水平？

——答案是：20%！

也就是說，那個時候，你存美元，1年就有20%的利息，今天的我們能夠想象麼？下圖，就是1971年以來美元基準利率的變動情況，注意1980年的那個超高點。

這種超高利率，終於讓那些過去10年習慣了通貨膨脹、習慣了借錢消費的人們，開始存款美元，也沒有人再敢使勁兒借貸美元來賭通脹了。

沃爾克成功了，美元價值重獲世界信任，黃金和原油暴跌。

在重建美元信用的基礎上，美聯儲也逐漸將二戰期間以債為錨的美元發行方式發揚光大，逐漸代替黃金為錨的美元，成為最主要的美元發行方式。

什麼叫做“以債為錨”的美元發行？

具體來說，就是美國政府發行國債，市場上的金融機構來認購，需要放鬆貨幣的話，美聯儲就從這些金融機構的手中購買國債，這樣就給市場上額外釋放了美元，美國的金融機構，則可以用這些美元給企業放貸，或者購買企業債券，或者給居民放貸（房屋貸款），然後這些錢再流入到民眾手中，形成消費的信用，然後這些錢，流入到全球的生產企業手中，然後，形成全球化的生產-消費的經濟迴圈……

若需要收緊貨幣，那美聯儲就會反過來賣出國債，回收美元，市場上的錢自然減少。

蘇聯解體後，這個模式開始通行全球，在全球化的世界裡，美聯儲就是世界的央行。美聯儲放出美元，世界經濟就擴張；美聯儲收縮美元，世界經濟就收縮……

不過，以債為錨的美元發行要順利執行下去，需要有個最基礎的信任：

不管美國政府、美聯儲、金融機構、每個美國人乃至其他國家的政府、央行和民眾，所有人都相信，美國政府的借債，是要還的！

美國政府是“以債為錨”這場信心遊戲的核心，它可以發行國債，但必須以未來稅收作為擔保，如果供給過多（借債過多），金融機構不認賬（美國的金融機構都是私營的），沒有人購買，國債收益率會飆升，政府融資會急劇減少，美元信用也會衰敗……

但只要美國政府願意擔負責任，認真對待財政赤字和債務問題，不在國債發行上胡搞亂搞，這套體系執行起來與金本位並沒有本質的差異。

問題恰恰就在財政赤字這裡。

從里根時代開始，美國政府失去了對政府債務和貨幣歷史的敬畏，大肆增加負債，慷他人之慨，使勁兒借錢，然後用借到的錢發福利、減稅，還美其名曰“新自由主義”，由此，美國政府的債務開始飛速增加並一直持續到今天。

除克林頓當政時期，美國政府稍稍注意了一下美國政府的債務責任之外（克林頓當政時期也是1971年以來美元信用最好的時期，黃金價格跌成屎），其他的政府，幾乎都在向里根學習，使勁兒借債發福利，然後，把更多的債務留給下一任……

特別是從2001年開始，我吃肉，下一任你吃屎，每一屆美國政府，都越來越不負責任：

只管拼命花錢，從不考慮掙錢，財政赤字增加遠遠超出GDP增加！

下面的圖，就是1991年以來美國的財政收入與財政支出的對比。其中每年的差額，就是財政赤字，而這些財政赤字累積，就是美國聯邦政府債務的增加值。

注意看2009-2012和2018-2020年的財政收入和支出的差額，都特別的離譜，最離譜的是2020年，收入3.4萬億美元，支出高達6.6萬億美元，簡直是喪心病狂。

為什麼我一直說，特朗普是一個對美元毫無責任感的無賴，這個圖就很能說明問題。

如果說，美國聯邦政府對美元不負責任始於1980年的里根政府的話，那麼，美聯儲開始對美元不負責任，應該說始於格林斯潘（Alan Greenspan）時代的“不對稱降息”。

什麼叫不對稱降息？

就是說，我降息的時候，10%的利率，我馬上就降到4%、3%，但加息的時候，我卻一直是0.25%、0.5%的加，而且從3%開始加息，我最多隻加到6%，我就再也不加了，然後又開始降息……

降息如猛虎下山，加息如蝸牛爬坡，從1989年，一直到2020年，一直都是這樣。

和馬丁一樣，格林斯潘當了19年的美聯儲主席，直到把美元的利率空間從接近20%的高位，降低到了1%。

在我看來，他一個人徹底榨乾了沃爾克所提供的美元利率空間，然後拍拍屁股走人，留下一個瀟灑的背影，華爾街更是把他吹捧成1987-2006年20年美國經濟的繁榮之神。

格林斯潘擔任美聯儲主席的時代，絕對是美國經濟戰後最好的時代。但在卸任之後，他寫了一本自傳叫《動盪的世界》，其中不斷吹噓自己如何應對“動盪的世界”（其實就是降息）。

2006年伯南克（Ben S. Bernanke）上臺，美聯儲的基準利率從1%提高到了5%。

接下來，就是2008年金融危機，伯南克降息當然也是猛虎下山，一下子將美元利率降低到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低位：0-0.25%。

但，美國金融危機還是沒有緩解，那該怎麼辦呢？

美元的利率政策，已經完全被格林斯潘榨乾了，常規政策無效，伯南克只能另闢蹊徑——

那就是量化寬鬆（QE），老子直接印，硬印！

美聯儲直接衝到二級市場上，以極高價格去大量購買國債，壓低國債收益率，釋放大量美元給資本市場，這就是QE。

進一步來看，QE的本質，其實是在二級市場上給美國政府融資。

——因為，美聯儲承諾購買國債，那麼大家都知道，只要買到了美國國債，美聯儲一定會以更高的價格來購買；

——接下來，政府只要發行國債，大家一定會搶著去買，轉手就可以賣給美聯儲賺錢，這樣一來，政府發行債券的約束機制就沒有了。

既然約束機制沒有了，政府當然想方設法借債，而在美國債務暴增的情況下，美聯儲又不計成本地購入債券，導致了美國債券發行利率不斷降低，這進一步鼓勵了政府負債。

由此，美國政府債務，從2008年以來飛速增長（見第一幅圖表），與此同時，美聯儲的資產負債表（央行基礎印鈔數量）也是從2008年以來一路飛速增長（見下圖）。

直接印、硬印，是從根子上破壞了傳統的以債為錨的美元發行方式，徹底模糊了美聯儲和財政部的界限，所以伯南克遭到了很多人的指責。

卸任美聯儲主席之後，伯南克也學格林斯潘，寫了一本書，叫《行動的勇氣》，書中自然也是大段大段的辯解，自己是多麼地勇敢，在2008年美國乃至全球金融市場面臨崩潰的時候，我敢於提出QE這種非常規的印鈔方式，就是行動的勇氣。

美國的QE，從2008年一直實施到2014年，有了伯南克的持續印鈔，美國經濟從次貸危機的一灘爛泥當中率先爬上岸，西方國家中一枝獨秀。

然後，伯南克也覺得自己拯救了美國，功成名就，於是就把美聯儲主席的位子，讓給了當時的副主席珍妮特-耶倫——也就是拜登前不久任命的新一任美國財政部長。我的文章“MMT，有人扣動了扳機！”裡專門寫了她，所以這裡就不再贅述了，她基本跟隨伯南克預先定好的貨幣政策框架執行。

特別要說的一個情況，是2017年特朗普上臺之前，一直在指責美聯儲的QE印鈔，說他們印鈔太多，破壞了美國經濟，於是，他當選總統之後，耶倫在2018年辭職，鮑威爾上任。

但是，當鮑威爾延續耶倫時代的政策，開始加息和縮表的時候，特朗普卻動不動發推特指責鮑威爾不應該加息、不應該縮表——果然是屁股決定腦袋，他不當總統的時候，總是在說美聯儲印鈔太多，但他來當總統的時候，恨不得讓美聯儲印更多的鈔票……

在以債為錨的時代，與大家想象中不同的是，美國政府並不是先借錢，後花錢，而是先花錢，後借錢——美國政府直接在美聯儲有一個賬戶，需要花錢的時候，直接支取就行，想花多少花多少，等花完了，與財政收入進行收支相抵，如果不夠，那就發行國債……

2020年3月份，美聯儲主席鮑威爾荒唐地宣佈，實施“無限制QE”——既然有美聯儲的無限印鈔，本就對美國和美元的國際信用絲毫不負責任的特朗普，立即開啟其天量的救助計劃，直接就花了3萬億美元來實施疫情救助法案。因為他明白：

政府借錢，其實根本是不用還的，無非就是美聯儲電腦上敲下數字而已！

注意，整個金融世界的邏輯發生變化了——

政府-借錢-不用還！

任何一個負責任的人都知道，“借錢不用還”，是徹頭徹尾的流氓無賴思維，然而，經過里根政府以來美國40年來的實踐和2008年以來美聯儲的QE實踐，這套思維，現在已經徹底佔領了美聯儲和美國政府的大腦。

按照現在美聯儲“無限QE”的做法，馬丁說的那句話，需要改一下：

美聯儲的工作，就是讓宴會一直開下去，並且提供無限量的美酒！

正是從2008年開始，鑑於世界貨幣美元都變得如此不負責任，其他貨幣自然是有樣學樣， 甚至開始實施更為荒唐的名義負利率：

2011年，歐央行向美聯儲學習，開始實施大規模QE；

2012年7月，丹麥開始實施負利率；

2013年，日本央行更進一步，開始實施量化質化寬鬆（QQE）；

2014年6月，歐洲央行將隔夜存款利率降至-0.1%，啟動了負利率；

2014年12月，瑞士央行將超額活期存款利率設為-0.25%，此後一直持續迄今；

2015年，歐央行再度擴大QE規模；

2016年1月，日本央行意外宣佈降息至-0.1%，開始實施負利率；

……

過去的9個月裡，包括美國、歐洲和日本在內的西方央行，印鈔數量更是超過2008年以前5000年文明史的所有印鈔……

我曾經無數次強調過，貨幣是財富的計量，財富是稀缺的，那麼貨幣也必然是稀缺的，如果國債收益率變成0或者負值，那麼就意味著，政府可以無限借債，不用償還，這就是買買提（MMT），就是徹頭徹尾的流氓行徑。

有人說了，日本已經實施了20年的買買提，不也沒啥事麼？

我在“MMT，一個足以毀掉金融系統的理論”一文中說了：

日本可以實施買買提，沒啥問題；

歐元區也可以實施買買提，沒啥問題；

當代人類的信用經濟模式下，任何一個非美國的發達經濟體，因為其長期的貨幣價值穩定，短期內都可以實施買買提，但同時要接受金融市場失靈、經濟發展停滯的代價；

但是，包括中國在內的任何一個新興國家，都沒有資格也沒有能力實施買買提，因為，人們心目中的該國貨幣價值本來就沒有那麼穩定，如果實施買買提，人們對貨幣價值本身的信心就會喪失，通貨膨脹隨之而來，物價飛漲，國家會陷入混亂。

……

至於美元，作為世界貨幣，更是沒有任何資格實施買買提——因為美元是全球所有財富計價的基礎，如果美國實施買買提，長期國債搞成0利率或負利率，那就意味著全球資產價格的邏輯開始紊亂，整個當代全球金融市場（以美元計價的股票和債券總市值，分別佔了世界的50%左右），很可能面臨超級海嘯和大地震。

接下來——

要麼是當代以美元為中心的金融市場解體和崩盤；

要麼，是部分金融資產價格將漲至天際脫離想象，然後，引發整個世界範圍內關於財富分配的大革命。

大家可能不理解我這麼說的原因。

簡單說吧，因為，當代世界經濟的真相，簡化了之後，其實就是G2：

美國提供無限的信用，中國提供無限的工業生產能力。

正是因為有了美國和中國，日本、歐元區、英國、北歐國家的買買提，才能真正實施下去：

只要，人們依然還信任美元的貨幣價值；

只要，人們依然還能用美元買到廉價的中國工業品；

更形象地說——

當代信用貨幣經濟的天，是由美國和中國這兩個高個子，一人扛著一頭兒在頂著；由此，歐元區日本英國北歐加拿大澳大利亞這幾個矮子，才能在下面自由活動，裝逼實施買買提，無論中國或美國，若任何一個出現身體不支無法頂天立地，所有人的天，都會塌下來！

在我昨天的文章中提到，當新任美國財政部長耶倫，建議要“搞一場大的”，其實就會要在實質上實施在美國MMT。我不知道耶倫以及美聯儲主席鮑威爾有沒有考慮過這樣做的後果，如果美國真的開始實施買買提，這意味著，美元作為世界貨幣的根基遭到損毀，意味著美國無法再充當頂著天的那個支柱……

接下來，整個全球經濟，恐怕都將面臨海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