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的中國網際網路,就好像柏林牆倒塌之前的德國一樣,世界一分為二,一邊是市值超過1000億美元的超級巨頭,另一邊是估值100億美元以下的創業公司。
當時他們都距離BAT很遠,但後來打破BAT霸權的,正是這三個人。那是柏林牆倒塌的前夜。
2015年,在那場前所未有的網際網路大併購浪潮中,滴滴快的合併,美團點評合併,張一鳴在次年推出抖音,於是,一個與BAT相對應的詞開始流傳——TMD。
美團、位元組跳動、滴滴,這三家被合稱為TMD的公司,在當時被視為中國網際網路格局潛在的顛覆者,填補了網際網路天平兩端之間的空白。
時至今日,五年過去了,BAT不再是當年的BAT,TMD也變了模樣。
美團越來越強,王興這個“幾乎犯過所有創業者會犯的錯”的男人,終於把美團推上了2000億美元市值;滴滴被三起安全事故打中了要害,過去兩年停滯不前,幾乎要掉出TMD陣營;位元組正在經歷中國網際網路公司有史以來最有挑戰的一次國際化危機。
人們沒想到的是,困住滴滴的,不是它眼中八爪魚般的競爭對手,而是它自己;能消滅TikTok的,不是快手更不是騰訊。即便強大如張一鳴,推倒了網際網路世界的柏林牆,卻跨不過真實世界的鴻溝。
TMD再一次站到了歷史的十字路口。這一次,它們將往何處去?
回顧歷史我們會發現,過去十年,有三個關鍵的十字路口,決定了今天TMD的樣子。現在它們正在走的路,正經歷的挑戰,正面臨的困局,都在它們當年經過那些路口時,標好了答案。
第一個路口:融資與站隊
三個創始人裡,一開始張一鳴是最不被看好的。
張一鳴一副斯文的程式設計師外表,小眼睛,戴眼鏡,不露鋒芒。他說起話來溫文爾雅,沒有很多CEO的那種慷慨激昂,也沒有生意人的市儈氣息。他喜歡聊演算法,不習慣講故事。
或許也正是因為如此,張一鳴自始至終沒有拿BAT的錢,甚至在新浪之後也不再拿網際網路公司的錢,他的融資幾乎全部來自國際化的VC機構。而且從A輪開始,他只融美元。
這讓位元組跳動成為TMD中唯一一個沒有站隊BAT的公司,從而遠離了巨頭的代理人戰爭。所以後來張一鳴推出抖音,跟騰訊正式開戰,高薪從百度挖技術人才,成群結隊的百度工程師流向位元組,抖音甚至自己做電商,切掉第三方商品連結,要形成閉環自立生態。
這或許是張一鳴早就想到,BAT早該預料到的事情。
和張一鳴相反,王興的起點是最高的。在創辦美團之前,王興就已經做了三個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專案。除了有花不完的錢,他還收穫了一支清華班底的團隊,以及網際網路圈子裡的聲名,張一鳴還在王興的飯否公司做過一段時間程式設計師。
程維不止一次公開表達過對王興的讚賞。他評價王興“絕頂聰明卻不善言辭”,說王興創業早期“團隊創業氛圍很棒,依稀有阿里味道”。滴滴打車App剛做出來時,他還跑去請教王興,得到“很垃圾”的反饋後改善了產品體驗。
2011年美團B輪融資,王興問馬雲:你最強的是什麼?馬雲:你覺得呢?王興:戰略和忽悠。馬雲:其實我最強是管理。王興:我相信。事後阿里領投了美團5000萬美元的B輪融資,同時把阿里中供鐵軍的核心人物幹嘉偉派到了美團,幫美團打贏了千團大戰。
那個時候美團跟阿里還是穿一條褲子的兄弟,共同打江山。美團的對手福斯點評則在2014年2月站隊騰訊,出讓20%的股份達成戰略聯盟。隨後阿里繼續加註了美團C輪融資。
站在當時的節點,美團站隊阿里,點評站隊騰訊,百度自己做了糯米網,BAT各抓了一顆棋子。在融資這第一個十字路口,美團向左,點評向右,一左一右分別是阿里和騰訊。
本地生活賽道的戰爭,則變成了典型的由巨頭主導的代理人之爭。巨頭之間畫地為牢,勢同水火,直到將對手打趴下為之。
滴滴的融資故事要更加精彩。程維是從阿里P8的位置出來創業的,所以一開始就拿到了阿里前高管王剛的天使輪融資。按道理講,滴滴應該會成為阿里系,但後來程維選擇了騰訊。從2013年的B輪融資開始騰訊進場,然後騰訊連續在C、D、E、F輪融資中持續加碼。阿里則投資了滴滴的敵人快的。
跟美團和點評的故事類似。滴滴站隊騰訊,快的站隊阿里,二分天下,同樣是巨頭的代理人戰爭。在當年網約車的補貼大戰中,騰訊和阿里為了爭奪支付入口,一度殺紅了眼。
對於當時的美團、位元組、滴滴而言,如何融資,如何站隊,如何跟巨頭合作,是它們曾面臨的重大議題。這是它們在挑戰固有網際網路格局的過程中,第一個十字路口的路標上,為它們標下的通關指示語。
第二個路口:網際網路大併購
TMD這個詞真正開始流傳,其實是在2015年底,觸發點是兩起史無前例的大併購——2015年上半年,滴滴和快的合併;下半年,美團和福斯點評合併。
合併造成的最直接後果是,超級獨角獸的誕生,合併帶來的間接但卻更長遠的影響,是巨頭之間權力關係的重構,以及網際網路格局的重組。
阿里和騰訊,兩個彼此敵對的陣營,因為合併,被迫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場面一度十分尷尬。強勢的一方主導,弱勢的一方出局,這是大部分合並帶來的附加題。
美團和福斯點評合併後,騰訊對新公司又投資10億美元,一舉拿下第一大股東位置,美團成了徹底的騰訊系。
王興堅定地站在了騰訊這一邊,轉身加入了反阿里陣營。從阿里過來的幹嘉偉,給美團帶來了阿里的使命、價值觀和打法,但在完成歷史使命後選擇了從美團離開。失去美團後,阿里投資收購餓了麼,扶持口碑,正式向美團開戰。
現在美團和阿里之間的全面戰爭,越來越激烈的對抗,其實在五年前的那場大併購中,就已經指明了方向。
滴滴是程維的第一次創業。TMD三位創始人,程維最年輕,最草根,最江湖。他不像張一鳴那樣堅定地獨立發展,跟巨頭對決,也不像王興那樣跟某一個陣營繫結,向另一個陣營開戰。程維在自己辦公室的牆上,掛上了一副字——“日拱一卒”。
既然選擇了當過河的卒子,那麼就只能縱情向前。
程維因此得到了有史以來最多巨頭的支援。2016年合併Uber中國後,滴滴在中國網約車市場的份額超過90%,在TMD中估值最高。那個時候,滴滴是TMD中最風光、最有錢、最傲嬌的。
併購帶來的成功是暫時的。日後看來,危機也是在那個時候埋下。
程維很少談論產品,也不談技術,在僅有的幾次公開採訪裡,他談論最多的詞彙,是戰爭。他看了很多戰爭的書,研究戰爭的方法論,一切都是為了贏,為了生存,為了消滅對手。比如在談到美團打車的威脅時,他像成吉思汗一樣發出戰書:“爾要戰,便戰”。
但直到2018年他或許才意識到,“最高明的策略不是在一個黑暗的森林裡和所有人博弈,敵人是打不完的”。強者邏輯也並非總是有效,即便你長到足夠大,甚至變成太陽,地球也不一定就會圍繞著你轉。
因為困住滴滴的,不是敵人,不是競爭,而是產品缺陷和政策監管。
程維顯然高估了產品實力,低估了政策風險。2018年順風車事件之後,滴滴的估值就停止增長了,IPO遙遙無期,部分急於退出的投資人甚至開始折價轉讓滴滴股份。
時至今日,滴滴還沒有徹底解決這個問題,估值徘徊在800億美元以下,而美團已經超過了2000億美元。滴滴掉隊了。
相比程維的少年得志高舉高打,張一鳴更早經歷了社會的毒打。
從那件事開始,張一鳴明白了一個道理——要低調。
在大併購引發的第二個十字路口上,TMD正式崛起,它們的體量甚至大到讓監管部門忌憚的程度。除了跟巨頭博弈,如何跟官方斡旋,決定了TMD的下一站是陽關大道,還是獨木小橋。
第三個路口:國際化的殊途
奠定TMD江湖地位的是國內市場,但決定其未來想象空間的,一定是國際市場。因為國際化程度的不同,造成了現在TMD估值的分野。
張一鳴或許是TMD三位創始人中,最早意識到國際化重要性的人。
張一鳴2018年首次對外披露
位元組跳動全球化的戰略細節
但實際上,張一鳴的英語並不好,他也沒出國留過學,2014年他去了一趟矽谷,看到小米手機在矽谷居然也有粉絲,感受到阿里美國上市引發的廣泛關注,有點被震撼到了。於是回國後,他就開始了國際化嘗試。
位元組跳動沒有拿BAT的錢,拿的都是國際美元基金的錢,這在某種程度上增加了國際化的便利。
現在,關於張一鳴,業內所有的焦點,都落在Tiktok美國業務或被強制出售事件上。有觀點認為,位元組跳動有種“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無畏感”,認為科技可以改變一切,但忽略了世界執行的底層邏輯。在“去全球化”的政治鴻溝面前,創業公司是脆弱的。
張一鳴正站在第三個十字路口上,跟前兩次不同,這一次是少有人走過的路。
滴滴的國際化看起來很徹底,但其實是被迫的。2014年到2015年,滴滴和Uber在中國打了一場狙擊戰,最後以滴滴獲勝告終,同時滴滴投資北美的Lyft、印度的Ola、東南亞的Grab、中東的Careem、歐洲的Taxify,幾乎把Uber在全球的所有對手都投資了一遍。
但滴滴走出國門更多帶有被動防守的意味,因為對手打到門口來了,於是以牙還牙打回去。程維在日後承認,滴滴最早的國際化是為了國內業務的生存。
2018年以來,滴滴已在巴西、墨西哥、智利、哥倫比亞、哥斯大黎加、巴拿馬、澳洲、日本等市場開展出行、外賣和同城配送等業務,今年8月宣佈正式進入俄羅斯市場。程維很清楚,國際化是滴滴“0188”戰略的重要一環,雖然很多人評價滴滴的國際化,更像是“國際化投資”,但這塊市場無法放棄。
滴滴急切需要新的故事來推高它已經停滯兩年的估值。當美團跨過2000億美元市值大關,把更多的觸角伸向滴滴的領地,位元組跳動在全球範圍內披荊斬棘,人們開始問:滴滴的出路在哪裡?
TMD三位創始人中,按道理王興應該是最國際化的。王興留過學,2004年他放棄在美國特拉華大學的博士學位、輟學回國創業時,就已經見識了海外網際網路的頂級玩法。而張一鳴要等到十年後的矽谷之行,才親身體驗到國際化的魅力。
所以王興的幾次創業,剛起步時無一例外是把美國的先進網際網路模式搬進來。校內網是對標Facebook,飯否網對標Twitter,美團網對標Groupon。王興的過人之處是,青之於藍勝於藍,超越了原始的對標物。
王興至今還沒有大力進軍海外市場,而是把國內市場吃透,美團在國內同時面臨的敵人要比滴滴和位元組跳動更多,現在談論國際化或許還為時過早。
在國際化這第三個關鍵的十字路口上,TMD走出了截然不同的路,這讓它們現在也面臨迥異的局面。它們今天的選擇,將決定未來十年的格局。
TMD將往何處去?
現在談論TMD,還有意義嗎?
過去這三年,中國的網際網路格局發生了太多的變化。老巨頭衰落,新巨頭崛起,TMD這個詞也像是那快過期的陳年罐頭,失去了新鮮的味道。
最大的變化是,滴滴開始掉隊了。雖然滴滴還在奮力追趕,“0188戰略”也許能將滴滴帶到一個新的高度,也許滴滴遲到的IPO終會到來,但從最簡單、最粗魯的估值排序角度,滴滴已不再是當年的滴滴,美團和位元組跳動已經大幅領先。
與此同時,拼多多已成長為新巨頭。在使用者數量上,拼多多直逼阿里,在市值上,拼多多已經超過千億美元。整個8月,拼多多和京東就在股價的此消彼長中,爭奪中國第四大上市網際網路公司的位置。
以當前的市值(上市公司)和估值(未上市公司)為標準,分別以3000億美元、1000億美元、300億美元為界限,我們將中國網際網路公司劃分為三大陣營。第一陣營是阿里和騰訊,第二陣營是美團、螞蟻金服、位元組跳動、京東、拼多多,第三陣營是小米、網易、滴滴、貝殼、好未來、百度。
中國網際網路公司三大陣營
跟五年前相比,當前格局最大的變化,是中間陣營壯大了,不再是一頭一尾的兩級格局。新生代巨頭越來越多,整個網際網路生態更加均衡。
當然,TMD依舊不容小視。張一鳴、王興、程維還很年輕,黃崢也才剛40歲,他們是80後這一代創業者中最優秀的那群人。
變化還在發生。柏林牆倒塌前,人們想不出來還有誰能結束美蘇爭霸的格局;BAT瓦解前,人們同樣想不出誰能挑戰三分天下的局面。
就像一位投資了百度和滴滴的投資人所言:“這個世界是大於BAT和TMD的,因為創意的源泉是源源不斷的,巨無霸會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