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開放40年,中國民營企業大規模引入以德魯克為代表的現代經營管理體系,卻不過10多年。
在企業戰略、經營、管理、人才儲備等等事關企業生死存續的知識儲備上,老一輩企業家和新生代企業家並不在同一個起跑線上。
以張一鳴、王興為代表的80後新生代企業家,大多是天生的學習者、思想者、高知群體、有留學經歷、通讀全球哲學、歷史、商業、社會發展理論,視野與全球接軌。而老一輩企業家大多出身草莽,生活所迫,上山下海,一聲號令,帶一幫團伙,打一個山頭,山頭打完了,企業發展也就到了極限,本質上是求生存的本能驅使與江湖情義的粘合。
在本能與情義的加持下,佔一片山頭,可以,想要成為頂級玩家,跨越經濟週期,做到基業長青,困難重重。
老乾媽就是其中代表。
01
老乾媽的遺憾
我們都知道,老乾媽就是靠品質,才做到了今天的規模,奠定了今天的口碑。
2001年,老乾媽出現漏油,管理人員建議召回,換上新瓶再賣,陶華碧卻堅持銷燬,她說:" 錢是一張紙,名聲最重要,做老闆首先要會做人。坑人騙人,人家口水都要把你淹死。"
還有一次,公司急需豆豉原料,讓重慶的一家豆豉釀造廠趕緊運來10多噸豆豉。因為等米下鍋,檢驗員收貨時也就沒特別仔細看,誰知貨下車後,才發現擺在外面的豆豉是好的,擺在裡面的都餿了,如果只顧趕著生產,這批豆豉經過特殊處理後用一用也未嘗不可,但她堅持退貨,儘管公司會因此被迫停產兩天。
品質,是老乾媽的一生所忠。
可是,今天的老乾媽怎麼了?
事實上,就在2017年,貴州省品牌價值30強(製造業)名單中,老乾媽還以121億的品牌價值位居第二,僅次於茅臺。
但那時,老乾媽的頹勢也漸漸露出。
2016年,老乾媽年銷售45億,無數讚頌老乾媽創業故事的圖文視訊在手機螢幕間瘋傳。但從那以後,就開始走下坡路,2017年40億,2018年不到40億。
當然我們可以說,是因為老乾媽創始人、“全國熱辣女神”陶華碧在正式交棒退出,二代接班不力。
但甩鍋二代,似乎並不能成為答案的全部。
這背後,是一個貴州女人的一生所忠,與一生所困。
02
農村女人的尊嚴
1989年,青年喪夫的貴州農村女人陶春梅(後來改名”陶華碧“)為了養活兩個娃娃,用省吃儉用攢下的一點錢,在貴陽市南明區龍洞堡的一條街邊,用四處揀來的磚頭蓋了個簡陋的“實惠餐廳”,專賣涼粉和冷麵。
開實惠小吃店,要燒煤爐,環保人員、城管、工商幹部,還包括樓上的退休老頭,三天兩頭來找麻煩,吃拿卡要,還要罰款。
被逼得走投無路,她會拿起炒瓢,“你要錢可以,但是要正當,你可以跟我講道理,我們孤兒寡母掙點錢多難。好多人害怕就挨罰,我不行,我不是隨便可以欺負的,我不怕你。你禮拜天來店裡,又沒穿制服,又沒有帶證,你是不是來要吃的?我就要打你,打的不得了。”
尊嚴,是陶華碧的源動力,也是那個年代無數個”陶華碧們“下海的源動力。
03
能人,長子
1997年,老乾媽公司掛牌成立,沒有董事會、副董事長、副總經理,只有5個部門,陶華碧下面一個管業務,一個管行政。
對於年過半百的陶華碧來說,最大的難題並不是生產,而是管理壓力——工人一下子從40人擴張到200多人。
工廠擴大成公司後,一切都要走上正軌,各種規章制度都要出臺,財務、人事各種報表都要她親自審閱。作為民營企業家,她還要經常參加政府主管部門召開的各種會議,準備講話稿,上臺發言……所有這些,對於不識字的陶華碧來說,就是趕鴨子上架。
陶華碧想到了請能人。
可具體該請什麼樣的能人呢?她想來想去,把自己的長子當作了比較的標準。
李貴山,陶華碧的大兒子,高中文化,當時在206地質隊汽車隊工作。陶華碧想把李貴山拖到自己這個民營公司來幫忙,卻又不忍砸了他的鐵飯碗。
沒想到,李貴山得知母親的想法和顧慮後,自作主張,辭職來到了老乾媽。
李貴山幫母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處理檔案、整章建制。李貴山讀,陶華碧聽。每唸到重點,陶華碧就果斷地說:“這條很重要,用筆劃下來,馬上去辦。”聽到有不妥的地方,她口述更正,李貴山修改……反覆多次,直到滿意。遇到要簽字的地方,她就只會畫圈,李貴山就把“陶華碧”三個字寫下來,讓她描著寫。
這當然是一個非常符合中華傳統美德的故事。
但是,作為一個正在飛速成長的企業的一把手,在急需專業管理人才的關頭,第一想到的居然是自己在地質隊工作的兒子,這難道不是一種可怕的侷限嗎?
陶華碧曾經也是改革先鋒。
1998年,公司成立的第二年,她開始把管理人員輪流派到廣州、深圳和上海,讓他們考察市場,到知名企業學習先進的管理經驗。
“我是老土,但你們不要學我一樣,單位不能這樣。你們這些娃娃出去後,都給我帶點文化回來。”
不斷學習才是企業進步的根本,沒讀過書的陶華碧其實深刻地明白這個道理。
但“學習”這個詞的邊界,在陶華碧的心裡,或許邊界過於清晰。
04
沒有人能走進她心裡
2001年,陶華碧想新建廠房擴大生產規模。
公司大部分資金都壓在原材料上,有人就建議她向政府尋求幫助。
貴陽市南明區政府當然很重視這個當時已經嶄露頭角的納稅大戶,立馬聯絡銀行協調貸款。
接到區委辦公室的電話後, 陶華碧帶著一名會計,坐電梯到區長辦公室所在的樓層。
電梯老舊,出電梯門的一剎那,陶華碧被絆倒了。
她隨即爬起,周圍人以為她要大發雷霆,她卻擺擺手:“這錢, 我不借了,咱們回去。”問及原因,她說:“政府辦公樓的電梯都這麼爛,說明政府也很困難,我們幹嘛給人家添麻煩? ”
陶華碧不知道,當地政府協助企業向銀行貸款事宜,並不等於政府直接貸款給企業。
這件事的後續影響是,她從不找銀行貸款,唯一一次貸款還是她發達之後,銀行不斷託人上門請她貸款,她抹不開情面,才勉強貸的。
這個故事,乍一聽很合情合理,讓人不禁感慨,一個農村女人、一個草根創業者,與國家、與時代的共情,感人肺腑。
可是仔細一想,這件事情對老乾媽整個公司的影響如此深遠,當時當地,難道沒有一個人向她解釋過貸款?抑或有人嘗試過解釋,而陶華碧根本沒有認可?
我傾向於相信第二種可能。兩個例證:
第一,就在老乾媽上市傳聞糾纏不清的那段時期,貴陽商業銀行的一位工作人員說,陶華碧對他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們就是想找我點利息錢嘛。”
第二,某貴陽市政府官員在接受採訪時表示,“和她談融資的事情比引進外資還要難,她心裡拿不準的事誰也說不動。”曾負責廣東、海南省老乾媽總代理的花鐵貿易公司副總經理林先生也說:“老乾媽這個人,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覺。”
這或許也是大多數出身貧寒、在冷眼冷語中自力更生,打拼出一片天地的草根創業者的心病。他們對從外面伸來的援手,有著天然的質疑與抵抗。
援手都如此,更別提對手了。
在世紀之交那場著名的貴州老乾媽VS湖南老乾媽商標訴訟案中,在時任貴陽市市長孫國強和中國“入世”首席談判代表龍永圖的極力斡旋下,陶華碧最終打贏了這場曠日持久的官司。
裁定下達後,湖南老乾媽曾經找過陶華碧,想商談合作。結果可想而知:堅決拒絕。即使當時的市場情況是,湖南老乾媽賣的比貴州老乾媽好。
從那以後,陶華碧每年都要安排兩三千萬的打假專項資金,“有一次我們在市場上發現山寨貨,打電話給總公司,對方第一時間讓我們給工商和公安打電話要求查封。四個小時之後,李貴山就下了飛機到我們這裡了。”一位老乾媽的經銷商這樣透露。
作為全國兩會代表,她提交的建議案也基本都和打假有關,“你看到假冒的產品,就告訴我,我會付給你感謝費。”
從當年掄起炒瓢趕跑”吃拿卡要“的那一刻起,或許她的世界觀就已經是非黑即白。生存就是競爭,競爭就是打仗,打仗就是你死我活。
她曾經說,如果生在古代,她的夢想是當將軍,上戰場,打仗去。可惜,商場不等於戰場,商場更像一個既定規則下的無限遊戲,談判、斡旋、融資甚至“握手言和”的表演,都是提高血槽值的手段罷了。
2015年,證券時報發表了一篇文章《老乾媽不懂經濟學》,結尾字字扎心:“陶華碧的認知來源於自身經歷,她事業順暢,讓她信心十足,但這些觀點並不是真知灼見,她的成功主要還是產品品質過硬和決絕的打假態度。”
但是,換個角度想,這個偏居貴州山區、操勞了一輩子、要強了一輩子的農村女人、兩個娃娃的母親,在企業經營、商業管理和戰略思維方面,本來就沒有太多有效的資訊輸入,除了她每天定時定點看的新聞聯播。
從這個角度來說,上世紀80年代,陶華碧的貴州老鄉任正非把華為的創立地點選在深圳,一定有著諸多客觀原因,但好處毋容置疑——那個改革開放的視窗所擁有的資訊優勢,一定是無可比擬的。
2009年,老乾媽銷售額25億,62歲的陶華碧和她的家族擁有超過90%股權。
“董事長授權我們回答一些問題。”採訪開始前,兩人特意強調了這一點。
沒有人能走到陶華碧的心裡去。這也預示了老乾媽的一生所困。
05
為什麼拼命?
2017年2月刊的《財務與會計》曾記錄過一個小故事:
老乾媽公司一個新入職的財務人員發現,倉庫保管員給經銷商發貨,不小心多發了80件。因為擔心月底盤虧面臨賠償責任,於是收班人員找到生產部車間主任,通過私人關係,把當天成品入庫資料減少了80件,填單平了賬。
很難想象,那種管理空白,會發生在2017年。
比管理空白更致命,是戰略空白。
進入21世紀第二個十年,也是中國一批優秀民營企業家謀篇全球的時期,冰山之下,暗流湧動:
2012年,美的集團創始人何享健把當時市值千億的公司交給職業經理人方洪波,順利完成交接班。在美的內部,有一句流傳很廣的話(是何享健說的),“60年代用北滘人、70年代用順德人、80年代用廣東人、90年代用中國人、21世紀用世界人。”這種開放使美的很早就是全球企業,而不是鄉鎮企業、文件企業、中國企業。
2013年,從內蒙古小作坊走出來的中國領軍乳製品公司伊利,也在“一帶一路”的歷史機遇下,在集團董事長潘剛數年琢磨出來的“讓世界共享健康”理念下,把伊利的生產基地佈局到紐西蘭、把研發中心佈局到歐美頂尖學府、把市場擴充套件到新加坡、泰國……
2018年,TCL 電視品類全球出貨量第二,就在一年多以前,年近不惑的康佳也邁出了轉型第一步,從純粹家電企業向投資平臺型企業轉型,在不確定性與外界的質疑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把規劃依次變為現實。
而老乾媽,依然是“有華人的地方就有老乾媽”,依然是“只賺外國人的錢”。多年過去,老乾媽海外銷售額佔比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美國辣醬依然是本土品牌的天下。
行文至此,想起一個畫面。
中國”入世“前後,有一天,有人問陶華碧:“你賺了那麼多錢,幾輩子都花不完,還這樣拼命幹什麼?”
她當時沒回答上來,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想,徹夜未眠。
第二天,趕上公司開全體員工大會,按會前安排,作為董事長的她要給員工講一講當前的經濟形勢,如何應對“入世”後的挑戰,具體工作指標由總經理下達。
按照慣例,李貴山已經為她擬了一份講話稿,陶華碧聽三遍就幾乎一次不差背下來。
講話時,她突然想起昨天那個問題。
“有幾個老阿姨問我,‘你已經那麼多錢了,還苦哈哈的拼哪樣哦?我想了一晚上,也沒有想出個味來。看到你們這些娃娃,我想出點味來了:企業我帶不走,這塊牌牌我也拿不走。未來是你們的。我一想呀,我這麼拼命搞,原來是在給你們打工哩!你們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為了你們自己,你們更要好好幹呀!”
沉寂幾秒後,會場響起熱烈的掌聲。
這是老一輩草根企業家的樸實情感。可惜,放到現代化的商業環境裡,這也暴露了組織機制的脆弱,企業願景使命價值觀的缺位。
企業家是時代與環境的產物。不是所有的企業家都可以走到那個既定的高度,或許,這就是中國民營企業成長所必須承擔的代價。
唯一值得寬慰的是,今天,心懷將軍之夢的陶華碧,依然有底氣說:我戰鬥過,不負此生。
從2016年開始,陶華碧就因為頸椎問題,再沒出現在兩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