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有小朋友,一日三餐,每到飯點,問“吃什麼”,總回答“糜~”。她說這“糜”字時還要拉長一點點,帶著一股濃重的鄉音。
在廣州出生生活,她卻天生一個潮汕胃,最愛的便是糜了。
在潮汕,這叫糜
糜,是潮汕人對粥的叫法。不同於廣府粥,潮汕糜裡面米粒顆顆分明。廣府粥即使是白粥也要加點鹽或者香油,把米全部熬至如袁枚在《隨園食單》中所說的“水米融洽,柔膩如一”。
潮汕糜是名副其實的白糜,對米的要求也高。
首選是當年的新米,有香頭,煮得出漿汁。煮糜講究猛火,水一次加足,米粒剛開花就熄火,糜在餘熱中熟透,熟透的糜粒下沉,上面形成一層凝脂狀的糜漿。小時候不懂為什麼煮糜時米下得多便不能煮太久,米下得少反而難熟。我媽說,米多的話,米在鍋裡面你擠我我擠你,自然容易熟。這麼一想就形象起來了,鍋就那麼大,米一多,自然得搶地盤,打起架來精疲力盡,全身骨頭都散掉,地盤搶完這鍋糜也就熟了。
潮汕人的糜,不但能果腹,更是萬能的存在。生病時,一碗白糜養胃氣、生津液;想家時,一碗白糜緩解鄉愁、撫慰人心;舟車勞頓後,寒冬酷暑裡,飯桌上少不了這碗白糜;將山珍海味一番風捲殘雲後,依然想再來一碗白糜。那感覺,就像蓋房子,大魚大肉猶如鋼筋,白糜就是水泥,結構架起得靠水泥來填充凝固,大餐之後也得有碗白糜下肚才覺得熨貼。
吃白糜定是少不了雜鹹,潮汕雜鹹品類繁多,常見的有菜脯、鹹菜烏欖、橄欖糝、橄欖菜、鹹魚、魚飯、醃蟹、醃蝦姑等等等等,據稱已有上百個品種,足以讓選擇困難症患者掀桌子嚷嚷“沒法吃了”。
食物的香味,都在一碗粥裡
但我更想說的是芳糜,“芳”字來自古語,“香草也”,如何讓糜增添香味,自然是新增各種食材了。芳糜走出潮汕後由“海鮮砂鍋粥”發揚光大,但煮芳糜的材料卻遠不止海鮮,豬骨雞肉、蔬菜菌類,豐儉由人,幾乎沒有限制。
印象最深的芳糜,是小學一年級時,一天放學回家,聞到一股讓人垂涎欲滴的香味,我媽正煮著豬筒骨糜。生活貧瘠的海島,用豬筒骨煮糜算是奢侈的事。只見她往咕咕滾著的糜裡撒上青翠的小芹菜,熄火,舀糜入碗中。我央求著讓我吃一口,她不讓,那是要給生病的伯母吃的,醫生說豬筒骨有營養。伯母當然捨不得吃完,留了一碗給我。
從此肚子餓的時候,就想念豬筒骨糜的味道。後來,我曾無數次煮豬筒骨糜,卻總覺得比不上那時候咯。這個“咯”後面還要拖上一段長音,似是這音拉長一點能把記憶拉近一點。或者是因為不是新米,或者是沒有家鄉的小芹菜,或者是豬筒骨不對⋯⋯誰知道呢,人心遠比胃貪婪無節制。再後來,她們鎖上門,開始了永無歸期的旅程,我也放棄了煮出那個味道的可能。
番茄豬肚糜、魷魚糜、蠔仔糜、菱角排骨糜、白菜糜⋯⋯自己一人吃飯的時候,我最愛芳糜,簡單省事一鍋端,卻又豐盛熱烈。吃多了,也總結出一個個“祕笈”,蠔仔糜要用蒜苗和胡椒粉調味、魷魚糜要下小芹菜、白菜糜加點蝦脯味道也不錯⋯⋯這些經驗大都入不了美食家的法眼,卻很能討好自己的味蕾。
此時,鍋中已咕嚕作響,米和水充分融合,米吸了滿滿的水,變得柔軟,微微開花。水因為米,厚實有質感,清香四溢。關火,端到陽臺的小桌子上,舀兩半碗糜在碗裡晾涼。小朋友焦急地問配什麼菜?
一瞬間的恍惚,像是回到小時候的傍晚,家家戶戶圍坐在自家的天井吃糜,桌上擺著的無非是雜鹹。小孩子對日日吃糜配鹹雜不滿意,端起碗筷,快速夾一點鹹雜在自己碗裡就離開飯桌,邊走邊吃,挨家串門去。要是誰家今天吃豬肉了,誰家今天抓魚了,那家鄰居大嬸定會夾一大塊肉往你碗裡放,叮囑著“慢點吃”。
圖由作者提供
即使已經走過了很多地方,嘗過無數美味,大家心裡最懷念的,也許還是從小就熟悉的味道。不可複製的家鄉味,就像是一條無形的繩索,始終牽著身在異鄉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