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並不善於飲酒，少飲幾口就會面紅耳赤。在別人眼中再怎麼甘甜香醇的美酒，在我口中都是一樣苦澀，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

但也許是從小受父親愛喝酒的影響吧，對於酒，我從來都是不陌生的。

打從我記事時開始，在餐桌上，父親每餐必要小飲幾盅。

父親是個普通的煤礦工人，井下潮溼陰冷的環境和長期的重體力活，讓他從學會了喝酒。

下班回來，他每每都會喝上幾盅自己烤的米酒。酒的度數不高，但後勁綿長。

乳白色的酒液，裝在小巧玲瓏的乳白色的杯子裡，父親眯著眼眠上一口，仰起脖子，“吱”的一聲，坐在他旁邊的我看著他脖子底下的喉結滾動，心中不由生起對酒的嚮往。

父親不允許大我四歲的哥哥沾一丁兒點酒。但喝得興起時，他會用筷子醮幾點酒，送到我口裡。

媽媽要阻止時，父親總是笑呵呵的說：“小孩子家，懂得什麼？”

看著我喝酒時苦得誇張的表情，父親往往會樂得哈哈大笑，端起杯子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這點點的酒，往往更激起了我對酒的好奇心。

終於有一次，在父親喝完酒後，我偷偷的喝了他的杯子底剩下的酒。那種又苦又澀的味道，我現在仍記憶猶新。

我很不明白，為什麼父親喝起酒來這麼享受。可不知為什麼，父親每次在餐桌上用筷子醮酒給我嘗時，我還是會很興奮的去接。現在想起來，我那時喜歡的其實是餐桌上這種其樂融融的氛圍。

而這也是我們父女倆一種獨特的交流方式吧。因為，嚴格說起來，我的父親平時是一個不苟言笑，甚至可以說有些專制和霸道的家長。對哥哥，他是很嚴格甚至有些專橫的。

2

父親的酒量越喝越大，所喝的酒度數也越來越高。

他由每餐的小飲幾盅逐漸變成了後來每餐要喝上幾杯，自己烤的酒不過癮，還常常去買那種便宜的瓶裝白酒喝。

等到我讀初中時，父親用那種足可以裝上半斤酒的杯子，每餐要喝兩大杯。

他的手一端起杯子就絕不會放下。一餐飯，父親往往要吃上幾個小時，以喝完酒才告結束。飯盛在他面前常常沒有動過幾口。父親的鼻子越喝越紅，有了得酒糟鼻的危險。

更讓人擔心的是，父親有時會喝醉酒。

那幾年，煤礦效益不景氣，工人工資常常只能發正常的百分之八十，甚至還常常拖欠好幾個月。而我們兩兄妹卻正在讀書，正是用錢的時候。

父親和母親兩人掙得錢根本不夠家中開銷。父親把重擔全都壓在了自己的肩上。為了多掙幾個錢給供我們上學，父親常常主動替人代班，三班倒連連軸轉。但也因此，他的脾氣越來越暴躁，酒也喝得越來越多。

有時喝醉了酒就會為一些莫名的小事和媽媽一起爭吵，甚至還動手打母親。

母親的勸說和淚水都是無效的，有時還會招來醉意中的父親一頓大罵。母親很傷心，也很無奈。那段時間，家中始終籠罩著一層陰影。

我成了唯一敢勸阻父親的人。

在餐桌上，我開始常常和父親對搶酒杯。儘管大多時候仍是父親勝利，但父親總是縱容我的，從不給我臉色看，有時甚至會聽我的，少喝一點。只是有時實在被我糾纏得無可奈何時，才白我一眼：“小孩子家，懂得什麼？”

終於有一天，在父親和一幫酒友喝得興致高昂時，我當著眾人的面搶去了他的酒杯。醉意朦朧中的父親伸出拳頭來，在我頭頂狠狠地給了我了一記“火燒板粟”。那是他第一次這麼重的打我。

終於，父親在大醉過幾次後，得了急性胃出血。

當時在外地讀書的我，從學校趕回來時，只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父親和他瘦了一圈的臉。醫生警告父親說：“你以後再也不能喝酒了。”

病好後，父親回到家第一次吃飯時我給他盛了三次。沒有了酒，餐桌上的父親更加沉默了。

3

父親不再喝酒了。那幾年，家裡幾乎沒有了酒的影子。以前每年父親必定要釀的糯米酒也沒有釀了。

父親再一次喝酒，是哥哥結婚時。已經退休了的他，無論我們誰怎麼勸都沒有用，堅持要喝上幾杯。那天他沒有喝醉，但話卻特別得多。

奇怪的是，前幾年的一個九月初九，父親買了幾十斤糯米，準備又要開始釀酒。我埋怨父親不該再釀酒。我以為他酒癮又發作了。

我真擔心，把這樣的一缸好酒放在家裡，對父親來說簡直是一種誘惑。面對我的埋怨，父親又沒有多言，只是在我轉身過後，輕輕嘀咕道：“小孩子家，懂什麼？”

酒釀好了，父親把它封得嚴嚴實實，一直沒有開封。

媽媽對我說，父親有一個願望，他要為我釀上一缸好酒，在我結婚時用。

我終於明白父親釀酒的用意了。可那時連我自己都還不知道，父親釀的酒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派上用場。

前年的國慶節，我終於也披上了潔白的婚紗。

結婚那天，剛開席沒多久，父親就已然喝得微醉了。輪到我和老公向父親敬酒時，我扶著他的酒杯，刻意在他耳邊小聲說：“爸，你就少喝點。”

父親推開我攔著他的手，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喝之前，父親對著他那根本不會喝酒的女婿只說了一句話：“以後千萬別學我喝酒，這一輩子，要好好照顧我女兒。”

那一刻，我的心突然生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