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來越喜歡待在廚房裡。
做菜有一種簡單、直接的幸福感。手在臺面上忙活,眼跟著手,腦子也只能專注到手上的事。
或一步一步安排做菜的程式,比如,需要等待比較久的湯、米飯要先做;洗菜時想著先洗菠菜吧,好讓菜根在水裡多泡一會兒土;北豆腐可以先煎,煎完鍋裡剩一層薄油可以直接炒菜……又或觀察感受食材在製作過程中的變化,包括顏色、形態、氣味等等。
尤其在北京的冬天,當窗外空氣冰得凌冽,或者乾脆下著雪,人待在陽光明媚的廚房裡,燉個湯、烤個蔬菜、或者混炒一鍋私房配菜麻辣香鍋。流理臺周圍的上空蔓延著的,有來自食物與手工的雙重療愈。
然而有時候,思緒若再飄得遠一點,廚房裡又似乎包羅著一個完整的小宇宙。
有食材、鍋具、配料們構建的物質基礎,又有它們之間互動、彼此作用產生的奇妙反應,思想在其中便能昇華出精神的世界。
而之於人,同樣的食材,何來不同的做法、不同習慣、不同滋味?背後或都是每個人一路走來的人生軌跡。裡面交揉著的,便是往日的人,往日的回憶、與情感。
想到禪門祖師在大寮悟道,想到有人寫廚房裡的人類學……做菜,真是很有意思啊!
“自古大寮出祖師”,大寮即為寺院的廚房。
江西的寶積寺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傳統。
比丘尼師父們在後山種紅米、種蔬菜,在大寮自制豆腐。典坐(負責掌管寺裡大眾飲食的師父)每日需因時、因地安排並製作素齋。
圖片 | @曹山寶積寺
作為禪宗五大派系之一——曹洞宗的祖庭,師父們每天依曹洞宗鍾板行持。
早上四點前打板起床,但大寮的師父通常不必去早課,而是直接去廚房做早飯。做好飯、服務好大眾,就是大寮之人的早課。
圖片 | 寶積寺炒鹽姜
日本作家水上勉,年輕時曾在東福寺做本孝長老的侍者。所謂侍者,就是照顧長老飲食起居的助手。
他在寫《吃土的日子》(中文版《今天吃什麼呢?去地裡看看》)時,記錄了許多當年在寺廟做事時發生的事。
有一次,他為了節省時間,把菠菜根切掉扔在廚房一角,長老見後默默拾起,說了句“不要把最好的部分扔掉”;另有一次,師兄見他洗完東西直接把水一倒,斥責他怎麼可以隨意把水倒掉,應該澆在樹根上。
而正是在這樣日日平常、繁瑣又反覆的小事中,人的心念被慢慢修正。
“拈一莖草建寶王剎,入一微塵轉大法輪。”
日本曹洞宗創始人道元禪師講,即便是作莆菜羹之時,也不可生嫌厭輕忽的心;而作珍貴的頭乳羹之時,亦不可生喜悅歡躍之心。“雖向粗,全無怠慢;雖逢細,應彌有精進”,不逐物變心、不順人改詞,便是大寮之人在廚房做事的修行。
圖片 | 寶積寺大寮
既要服務好大眾把菜做好,又要從中修持自己的心。“我們每天的重要任務就是搞衛生,飲食的地方基本的要求就是衛生。一隻螞蟻爬上去,罪過很大”,福建龍華寺的典坐師父說,“大寮最能修忍辱心,做飲食眾口難調,好話壞話都得聽,這也是修行。”
正如宋代慈受深懷禪師在《資福訓童行頌》中所寫:
香積廚中好用心,五湖龍象在叢林。瞻星望月雖辛苦,須信因深果亦深。
二十歲以前,我幾乎不會做菜。
真的兩腳邁進廚房,是大學畢業後開始工作,自己在外租房子。起初因為實習工資實在微薄,為了省錢於是做飯帶飯。
直到現在,有時站在炒鍋前,靜靜等待油鍋慢慢熱起來、熱氣往上冒時,總還是忍不住想到當年,自己總是很心急就把菜一咕嚕倒進剛熱一點的油鍋,快速翻炒,總覺得一停下來鍋就會著、菜也會焦。
然而,很久之後才知道,油熱到足夠菜才會香;翻炒也不必太著急,菜和油可以多相處一會兒……
就這樣,一點點發現,做菜與人生、與成長,其實有很多共通之處。
一道菜從生到熟,最初的食材需要經過水洗、手揉、刀切、油煎,才能最終成為一道菜,而這不也正是我們自己嗎?總要在社會上受過挫折、打磨,捱過內心、身體的煎熬,才變成如今的你。
除了時間,還有平衡。
有一次自己在家做燉肉,肉已經提前用黃酒醃過,但下鍋後仍有很重的腥味。正好手邊有剛切好的番茄,便隨意丟了幾塊進去,結果腥味就去了大半。
做菜做久了,似乎就會自然而然對食材之間的平衡產生直覺,而不一定需要硬生生的食譜或方程式。
莊祖宜的《廚房裡的人類學家》也曾寫到,“鍋裡不斷地發生化學變化,掌廚的人就算不懂中間的原理,也能以鼻目口舌分辨出來。”
“知道很多道理卻不一定能過好人生”,有時或許就該踏踏實實用身體去經歷,只有經歷會給你直接且真切的答案。
而食材本身也有平衡。
水上勉寫到茨菇時,提到茨菇本身有苦味,但表皮發甜。現代人總是拿到食材就先習慣性削掉帶一丟丟泥土的皮,他寫,這樣的做法“讓食物難過”。
我有一次在家蒸南瓜,也是“大刀闊斧”地切掉厚厚一層南瓜皮,家裡的老人見了就教育我,南瓜皮洗乾淨就好,靠近皮的部分最粉、最好吃。
記得小時候,家裡削皮用碎碗片,平日就擱在洗手檯正前方的窗臺上,清洗土豆、芋艿時,拿碗片刮掉薄薄一層就好。不像如今換成削皮刀,恨不得削掉厚厚一塊,留出“最嫩的芯”。
不知道,到底是以前人太窮,還是現在人心太急。
做菜這件事,之所以讓人感覺到幸福、溫暖,大約還在於其中的情感流動。
比如醃冬瓜,是我從小以來的記憶。
前兩年我和奶奶討來方子,學做了幾次。從醃製的過程,到最後入口那熟悉的味道,就是有一種道不明的魔力,同時牽扯著味覺神經和記憶的鎖鏈。大約只有親手下廚做,這種情感的牽扯才會如此動人。
沒有人天生會做菜。
先人在飢餓中摸索什麼可吃、如何吃,而現代人則是在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裡,或憑著記憶中的某種味道、或與情感糾纏在一起的某道食物,練就出每個人獨有的品味與廚藝。
比方最初,我是同合租的室友學做菜。天南海北幾個女孩兒因合租生活在一起,差不多年齡,差不多背景,所以我最早學到的菜系基本融匯南北,北到吉林的燉菜、南到廣西的米粉……
而那幾年,廚藝、友誼、個人成長,這些也都糅雜在日常幾個人一起買菜、做飯、吃飯、生活當中,慢慢結出果實。
圖片 | 電影《海鷗食堂》
《海鷗食堂》裡,在赫爾辛基開著一家日式餐廳的幸惠,碰到因不同原因來到芬蘭的綠與正子,三個女人在遙遠的北歐城市,一起做飯糰、烤肉桂卷、衝咖啡……於是又引來更多因為不同理由走近這間餐廳的人,一個個故事便由此展開。
我想,人的一生,總會經過一些人,一起吃飯、一起做菜。而那些流動在廚房裡的對談,“煮餃子要不要蓋蓋子”、“衝咖啡要不要念咒語”,以及暗湧在這些對話當中的情感,也終將慢慢匯入記憶的河,在人的餘生當中細細流淌,寧靜而緩慢。
圖片 | 電影《海鷗食堂》
做菜,可以是很個人的事。
囿於廚房中,享受一個人的小宇宙,做菜的充盈、思想的跳脫,讓人感覺到身心的放鬆。它更像是一種動態的冥想,在油鹽醬醋、蔬菜魚肉的騰挪裡,讓人可以觀照自己的心,感受人與物之中產生的共鳴。
做菜,也可以是與人的。
比方近兩年,越來越喜歡在家做菜招待朋友;和好友相約,也不約而同都喜歡約在各自的廚房。兩個人或者三個人,一邊做著菜、一邊聊著天,可以從中午待到晚上。在廚房的時光,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輕鬆、愜意且溫暖。
在廚房,可以是日常、平常,專心只為做一頓落胃的食物,或只為享受一個美好的週末上午;也可以有關修行、悟道,領會人生與天地之間的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