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州人把龍鬚麵稱作掛麵,是因為其製作方法採用拉伸懸掛的方式。洋州掛麵歷史悠久且聲名遠播,既筋道好吃,又細如髮絲,妝如龍鬚,十分好看,屬於手工麵條系列,但製作方法卻複雜,非專業人員不可。
臘月間,農家磨足了上百斤麵粉,邀請製作掛麵的師傅到家裡來製作掛麵。我們那個瀕臨漢江的小村子只有幾十戶人家,是一堆破破爛爛的房子。村裡人口不多,窮人不少,能人就更少,不曾有會製作掛麵的師傅。人們便去鄰村邀請一位姓張的掛麵師傅,挨家挨戶製作掛麵。即使那些平日裡再怎麼窮的人家,都會在臘月裡做一架掛麵,為的是正月裡帶上三把掛麵,去走訪親朋好友。
製作掛麵的張師傅大約有五十多歲,高高的個子,因為常年替人制作掛麵的緣故,有點駝背。那人不愛說話,卻有一身好力氣和一手製作掛麵的好手藝。
製作手工掛麵需要一身好力氣,這是成為一個好的掛麵師傅的基本條件。上燈時分,師傅將百十斤的麵粉裝在巨大的面槽裡,那是一種用松木板製作的方形的巨大的面槽。倒入滿滿一槽麵粉,用加了適量食鹽的溫水和麵。師傅將衣袖高高挽起,開始用雙手和麵。男主人就站在師傅跟前,舉著裝滿水的瓢,聽師傅的號令,加一瓢或半瓢水。面和好了,便是極費力氣的揉麵過程。師傅會褪去厚厚的棉衣,將一條長長的土布做成的圍裙掛在赤裸的脖子上,幾乎是光著上半身,開始用力地揉麵。即使在數九寒天的臘月的夜間,師傅也會因為揉麵而滿身大汗。男主人不得不重複著為他拭去面頰上、胳膊上的汗珠。經過兩三個小時的揉搓,巨大的麵糰就可以出槽,被抱到巨大的案板上,開始進行下一道程式——盤條。
小山一樣大小的麵糰被師傅搓成拇指般粗細均勻的麵條,塗抹上黃燦燦的生菜油,它就像一條几百上千米的金蛇。將它的頭裝入抹足了菜油的圓形巨大木桶中,一圈圈盤繞起來,直到木桶完全被面條佔據。裝滿面條的木桶,需要放入盛有熱水的大鐵鍋中進行一整夜的恆溫醒面。
忙完這一切,已經到了夜半時分。煤油燈的火苗搖擺著,透出暗淡的紅色的光。製作掛麵的灶間因為一盆溫熱的灰燼和灶膛裡的那份餘熱而顯得溫馨。師傅會將特意留下的一點麵條,放在手心裡慢慢伸拉成薄薄的麵餅,然後投入灰燼中。三五分鐘後,麵餅就會成熟,散發出誘人的小麥的焦香味。師傅用嘴吹去麵餅上的灰塵,遞給陪自己熬夜的主人家的孩子。孩子們吃完鹹香的麵餅,終於打著呵欠,帶著滿足的微笑進入甜蜜的夢鄉。主人和師傅叮嚀著明晨起床的時間,便抓緊時間迷瞪三四個小時。
等到天剛矇矇亮,便開始準備往屋外的面架子上掛麵。所謂的面架,就是一根被支起來的條形橫木。上面被均勻地打上食指一樣粗細的孔洞,用於插入面棍,拉伸和晾曬掛麵。經過一整夜的醒面過程,那些繩索一樣的麵條軟糯而筋道,彈性十足。師傅將麵條像繞毛線一樣,均勻地纏繞在用毛竹做成的一米左右的兩根面棍上。主人小心翼翼地將面棍插入面架的孔洞內,如此反覆,直到面桶裡的麵條全部消失。面架上掛滿了纏繞著麵條的面棍,製作掛麵的程式才到了最考驗掛麵師傅的程式……伸面。
在鋪滿馬牙一樣寒霜的院子裡,師傅開始將一根面棍固定在孔洞裡,另一根拿在手中,輕輕地往自己的懷裡拉伸。食指一樣粗細的麵條在寒風中被慢慢拉長拉細,直到被拉成五米長短的、細如髮絲的簾子一樣的龍鬚麵。拉長的掛麵被風霜凍僵了一樣,在風中輕輕搖擺。師傅就這樣小心翼翼地拉伸著每一棍麵條。等到冬陽掛上門前光頭頭的老槐樹黑黝黝的枝叉上時,滿架子的掛麵就如一條條瀑布,又如一匹匹白色的布幔,在冬陽下閃著銀色的光。
這時候,滿頭大汗的師傅,開始泡一大瓷缸濃茶,在暖陽裡大口喝茶,在老槐樹下眯著眼睛小憩。他的腳下,是一隻懶洋洋的花貓,陪著他打呼嚕。
太陽移步到西天,將餘暉灑在門前的漢江上時,掛麵已經完全乾燥。它們開始在風裡優雅地輕輕搖擺,是到了該收面的時候了。否則,等到太陽完全落下,江風吹起時,那些掛麵就會被江風吹折。當然,在此前晾曬掛麵的漫長時間裡,那些農家小孩需要擔負起護衛掛麵的任務。比如,防止那隻威武的大紅冠公雞帶著它那一群妻妾來偷食掛麵,防止貪嘴的麻雀、烏鴉從老槐樹上俯衝下來啄食掛麵,防止淘氣的狗呀貓呀竄進面架下。所有的這一切可能發生的意外,都會讓弱不禁風的掛麵折斷。
細長的掛麵被師傅整齊地放置在長長的案板上,被女主人用鋒利的菜刀裁剪成長短均勻的麵條,用紅絲線整齊地捆綁起來,輕輕地放入叵蘿中。洋州人稱這些細而平滑的面為腰面,那是為正月裡行鄉拜客準備的禮物。這些腰面均勻纖細,筋道爽滑,入鍋蒸煮不易散漫湖湯,深得人們的喜愛。靠近面棍部位的掛麵因為粗燥而顯得極其不平滑,那才是農家留給自己一家大小的食物,用以犒勞一年來的辛勤勞作。
夜幕降臨,主人會用豬油炒一大盆漿水菜,煮一鍋熱氣騰騰的掛麵,洋州人稱作漿水掛麵,是洋州最具特色的麵食。漿水掛麵好吃,但不可再輕易放鹽,因為掛麵的含鹽量比較高。為此,洋州鄉下人有一句歇後語,叫做“掛麵調(新增的意思)鹽……有鹽(言)在先”。歇後語的意思是說,對某件事情可能引發的後果做了提前預告和警示。
掛麵師傅和主人家美美地吃著剛剛收穫的掛麵,期待著喜慶的新年快快到來。飯後,那位高個駝背寡言的掛麵師傅,會接過主人遞過來的五元錢紙幣,與下一位需要製作掛麵的主人一起,在狗吠聲中消失在鄉野的寒夜裡。
歲月悠悠。隨著城鎮化程序的推進,縮水的農村正在慢慢消失,農家請人做掛麵的歷史已經遠去。洋州五郎廟、槐樹關一帶,已經形成了巨大的掛麵產業。人們用機器和麵、揉麵、搓條,只是還保留著機器無法完成的拉伸程式。每年春節前,大車小車一古腦湧入五郎廟和槐樹關等地,將成箱成箱包裝一致的掛麵運往各地,作為洋州最靚麗的名片,潛入人們的灶間,溫暖著人們的腸胃,讓生活充滿了溫馨與希望。
時代總是不可逆轉地向前發展著,洋州掛麵的產業化是對傳統的繼承,更是對傳統的發揚與壯大。因為那些半機械化生產的洋州掛麵,依然是記憶裡洋州掛麵的味道。更為可喜的是,現在,我們隨時都可以品嚐到風味依舊的洋州掛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