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的時候,我們村裡原來是不做餈粑的。年前天氣晴好,村人就到大院子裡用機器打了糯米粉,在簷前空地曬幾個太陽,用薄膜袋裝了,擱在穀倉裡,自家想吃,或是來客人了,用飯碗裝出粉子,和了水,在面盆裡揉成麵糰,捏出一個一個大指頭大小的“粑粑”來,擱在粑篩裡。鼎鍋裡的水開了,倒進去煮,煮浮了起來,倒出來,濾了水;這時一邊鐵鍋裡煮糖漿的水也開了,放下幾片蔗糖去熬,熬出絲了,便把煮熟的“粑粑”倒進去上糖。掌勺的人不停的翻動均勻,一個屋子都是糖的甜香味兒迷漫。桌上已放好了茶杯筷子,一海碗“糖炒粑粑”端上來,小孩子伸了筷子就夾,塞進嘴裡,燙得趕快吐出來用巴掌接了,一邊“啊啊啊”的往嘴裡倒涼氣。一邊的大人看了,心疼得不斷的幫他拍背,一邊說:“急不得,急不得。”端了茶,先用唇試一試,才敢給孩子喝了。
鄰居有親戚在侯坪村,去拜年的時候,親戚家會打發一些回禮,主要就是餈粑。侯坪人做的餈粑有如今的VCD碟片這麼大,比碟片厚。一般用蘿蔔刻一個字,在餈粑的中心蓋一個紅印。刻得最多的是五角星,也有單刻一個圓形的。原因是幾家幾戶和在一起做餈粑,蓋上印便於區分。鄰居走親戚回來,送我一個,在火塘上烤軟了,放一把白糖,然後捲起來,一口一口咬,既香又甜。雙牌麻崗那邊做的餈粑我也見過一次,質地比較黑,也沒有侯坪人做的大,但比侯坪人的餈粑做得厚,一個頂它三。餈粑太厚,燙不徹底,面軟了,核還硬,只好撕碎了煮來吃。餈粑比米粉做的“糖炒粑粑”要粘,一筷子下去,拉得老長了,一頭還跟碗裡的粘著。大人說:打的餈粑就是勁道好。於是幾家幾夥合計,什麼到了明年,也做一個粑龕一副粑槌,和起來打餈粑。
楊家院子裡的石匠爺願意給一個優惠價,幫我們鑿一個粑龕。父親也認可,選了日子,上山取了一尊青石下來,放在路邊,交給石匠爺。石匠爺戴了眼鏡,一錘一鑿,石屑亂濺,一個工下來,肩上的坎子就落了一層灰。碴叔背後捉了柴刀,上山轉了幾天,砍下兩截硬木,找人抬下來,抽一個工削成粑槌。粑槌是兩頭大,中間細。大的兩頭可以用來搗米,細的部位握抓。三五個工,石匠爺來村裡叫人,去兩個後生,把粑龕抬回來。粑龕一尺的徑,尺二深,用鐵砂紙打磨得光光滑滑,手指一揩,十分的順當。父親說:好,滑溜得很,打餈粑肯定不粘龕。石匠爺說:肯定不粘。雙方敬了煙,坐下來又閒談。而孩子卻好奇放在門板後的粑椎,一個人高,二十斤重,伸手去拿,拿不住,粑槌就倒在了肩上,壓得孩子呲牙裂嘴轉著圈求人幫忙放下。旁邊的後生笑:過年看我掄給你看。石匠爺看看那青年,說:你也掄不了幾個回合。年輕人不服,還要爭執,說一副石磨都舉得起幾回,就不相信掄不了粑槌。石匠爺還是那麼看著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說:年前我來看你打粑粑。雙方笑著約定好,只等過年。
臘月,17、18,家家家戶戶備年貨的時候,糯米也用井水浸泡好了,放進一個比水桶大一點的“蒸桶”來蒸。灶裡放了水,“蒸桶”頂上放一鍋蓋,上面還用菜刀壓著避邪,防人作法漏氣蒸不熟。奶奶坐在小木凳上,頭上頂了手絹,一把一把往灶眼裡喂柴草。幾家約在一起打餈粑的也聚攏來,年輕的摩拳擦掌,準備掄粑槌打糯米。“蒸桶”裡的糯米熟了,用臉盆裝來,倒進粑龕裡,倆年輕人就捉了粑槌,面對面站了,你一槌下去,他一槌下去。有經驗的人就在一邊指導:不要蠻勁,用腰力,用腰力。打成團了,用倆粑槌夾出來,放在門板上,給待在的那裡的婦女們捏團,然後用準備好的木蓋壓成圓形,蓋上蘿蔔印兒後在一邊晾著。門板上已經鋪了薄膜,還灑了茶油,免得粘住。而初掄粑槌的後生,搗得一龕,雙臂發麻,把粑槌撂給一邊的人,一邊說:吃了點糯飯,手勁就沒了。一旁的人就笑他:自己沒勁,還怪糯米。打粑粑這一環,確實很費勁,人立在那裡,雙手握了粑槌,一下兩下,一個上午搗下去,腰痠胳膊疼,才真正體會到粑粑好吃碓難舂。
做餈粑就好玩多了,一個人捏團,桃子大小,擱在墊了薄膜的門板上,一行人去壓。壓得不圓或不均勻,看見誰家孩子在門前伸脖子,趕忙叫過來,用手抓了塞給他。孩子得了這糯米餅,開心得很,跑回家,到處翻,尋找白糖。用熱乎的糯米糰包上白糖,吃起來又綿又香。做餈粑的人也在相互比劃,誰的手法好,做出來的跟機器做的一樣規範,誰手重,做得像瓜瓢了。大人見小孩子跑了出去,馬上又張口扯開嗓子,把孩子叫回來:守住餈粑,雞飛上去踩幾腳,就糟蹋著些餈粑的好模樣了。孩子把雞逐出去,又去堂屋裡看大人掄粑槌。掄一圈下來,棉衣脫了,再掄幾回,絨線衣也不穿了,再論,身上就穿剩一個小褂褂了。頭上的臉上的汗,一指一指的往下流。跟石匠爺打賭的年輕人喘著粗氣,說:還記不記得,石匠老鬼跟我打賭,還沒等到年關,就滾死在菜地裡了。對面的人回他:石匠爺腦溢血,不是滾死的。兩人都喘著粗氣,開始爭執起來,忘了掄粑槌的苦。
餈粑打完,下午,母親就把餈粑一個一個碼起來,一垛一垛的裝進筐裡。疊餈粑也是有講究的,有的一垛是十二個,為舅舅留著的;有的一垛九個,為姨娘們準備的,有的一垛六個,是應酬好朋友的。自己家用的,一般也是疊十二個。在筐子裡擱上一段時間,發南風了,就給水缸加上水,把餈粑泡起來。這種簡單的保鮮方法,在當時還是蠻管用的。不過,時常要換水,也是個麻煩事。當家的就嘮叨:明年過年,只打十幾斤糯米,夠自家吃就好了。待了來年,大院子的人從城裡購回機器,馬達一響,往鬥裡喂進糯米,機器就吐出一條拳頭大的麵糰來,手一捏一顆,擱在門板上用摸具一壓,就是一塊餈粑,省去了很多人力。到了年前,生意很是紅火。大人挑回餈粑來,卻不像往年那樣有興奮勁了。吃幾回,就開始嫌棄機器打的餈粑沒有嚼勁,道來年,還是約幾家人來,自己打。到了來年,一說這事,起他幾戶人都沒興致了,說:街上什麼都有,還勞啥子神費啥子勁喲。
街上什麼都有,餅乾糖果瓜子紅棗米粉臘肉板鴨……,口袋裡揣一點錢,就什麼都買了回來,簡便省事。而父親想,什麼都要上街去買的時候,年味就沒了。現在鄉下過年,殺年豬、打餈粑、宰牛、磨豆腐都已十分的遙遠。曾經的年,逐漸只剩下了一個形式,到了寒冬臘月,提醒人們注意,年到了,要履行一次團圓的義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