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放假回家，我媽總是大包小包幫我準備帶回上海的食物，以肉為主，而且每次都少不了滷牛肉。

滷牛肉是從小吃到大的，我們老家好像很少有人買生牛肉做菜。有次我想讓我媽買點生牛肉包餃子吃，我媽去集市上問了價格，說生牛肉太貴了，不划算。

菜市場賣滷牛肉的攤子也不多，一般兩三家，春節會有些外地人過來擺攤，價格比我們鎮子上的便宜些。

一

我們常吃的牛肉是麻子牛肉，這是大家為了和別家牛肉區別開來的叫法。

滷牛肉的人個子高高的，面板很白，但是臉上佈滿了麻子，所以大家都背地裡叫他麻子或老麻，時間長了，真名都快忘了。

麻子大字不識幾個，但是人高馬大，殺牛時一刀放倒，乾淨利落，絕不拖泥帶水。二十多年前他們家就買了靠近河邊的一座院子，用作殺牛、滷肉的場地。河邊常年流淌著牛糞和血水，每到夏天“嗡嗡嗡”圍滿了綠頭蒼蠅，腥臭撲鼻。麻子負責殺牛、滷肉，他老婆負責賣肉。天長日久，兩口子身上總是散發著一股牛肉味，這種味道是侵入骨髓的，洗澡和洗衣服都無濟於事。

二

麻子牛肉也不知道是跟誰學的，反正滷的跟其他家不一樣，吃起來很鮮香，雖然味道浸透了肉的肌理，但是又很柔和，倒好像這肉不是靠香料滷出來的，而是天生自帶香味。我尤其喜歡吃滷牛舌，切成薄片放在舌頭上，能感受到它異常柔軟的肉質。吃牛舌時最好不要說話，要不然還來不及細細品味就吞下去了，只剩滿口鹹香。

我從小就吃也沒覺得有什麼特別，以為天下滷牛肉都是一個味兒。長大後去了南方，第一次經過紫燕百味雞，看到外面排起了長隊，就好奇也想買點嚐嚐。賣菜的人告訴我夫妻肺片可以任意選擇各種肉類搭配，看我一臉茫然，旁邊的胖小夥一臉認真的跟我說：“牛肉好吃，多選牛肉！”說完後又點一下頭，給了我一個肯定的眼神。

“幫我多放點牛肉！”我要嚐嚐這是何方美味。

第一次吃夫妻肺片，油多料重，確實好吃，可我更喜歡裡面的毛肚、鴨胗、豬耳朵，脆脆的有嚼勁，口感又豐富。至於裡面的滷牛肉嘛，除了片的薄，我沒吃出什麼特別的啊，比我老家的牛肉差遠了。

後來去了上海，有時候會跟朋友在餐廳吃飯，餐廳的滷牛肉基本都是一個做法，冷切上桌，澆上甜膩的醬料，少，矜貴。肉吃到嘴裡發散，沒有滷香，味同嚼蠟。

吃了我帶去的牛肉，小夥伴有些驚訝，這牛肉好香啊！

我那個時候才開始重新審視麻子牛肉，原來確實有其獨到之處。

因為麻子牛肉每到節假日就很搶手，麻子老婆那個時候也往往比較傲嬌，不但漲價，還不讓挑不讓撿，買的少的話還不樂意賣。我媽看不慣她那個傲勁兒就去別的攤子買，一般買的肉品質都不錯，但是給毛咩吃，嘴被我養刁的他還是能吃出差別。

過了節假日，賣肉的攤子就恢復了冷清。麻子老婆每當這時候看到我媽，總是熱情的招呼，要哪塊割哪塊，拿著刀子細細的幫我媽把肥油部分剃去，這樣我家冰箱裡全是修整的乾乾淨淨的腱子肉。我媽經常去菜市場，碰到好肉就買一點。這在菜市場就流傳著一個說法：別看她家普通，其實這兩年日子好著呢，隔三差五買牛肉吃，還專挑好的買！

殊不知，我媽買的這些牛肉都用開水焯過，按每頓量切好用保鮮袋裝起來，都是給我準備的。我爸有時候想吃，我媽也是給他剃出點筋頭巴腦讓他打打牙祭。

所以我的冰箱常年不缺滷牛肉，每次取出一小包解凍，煮湯、炒菜或者炒飯都很方便，連洗都不用洗。因為本身味道好，做菜的時候只需要少量的鹽調味就行了。

三

今年肉價上漲的厲害，麻子牛肉在國慶期間漲到了80一斤，但還是很暢銷。因為有很多人要買了送禮，還有很多外地回家的人要買了帶走。我有個叔叔，在南方工作，快十年沒回過老家了，這次回老家也是特地去菜市場買了牛肉開車帶回去。

大家漸漸把麻子牛肉當成地方特產送親朋好友，甚至託人辦事也會選它送禮。但是麻子牛肉每日產量有限，全靠人為下料，親自看著鍋滷。

老家一個人有個規模不小的養牛場，想自產自銷滷牛肉。購置了很多機器，批量生產，真空包裝，放到超市裡推廣。一開始大家圖便宜都去買，說也不一定非要吃麻子的牛肉嘛，他的太貴了！可是基本嘗過一次後還是放棄了，寧願在節假日遭受麻子老婆的白眼也要去他的攤子上買點真正的滷牛肉打打牙祭。

小時候聽說有人為了偷學老麻的手藝，半夜趴在他家的牆頭偷看（老麻會在院子裡醃牛肉、滷牛肉），可是什麼也沒看到。也有人趁著去他家買肉的人多，偷偷溜進老麻的屋子，可是也一無所獲，誰也不知道他用的什麼料。

四

老麻身體好，能吃肉。除了自家的牛肉，羊肉、鴨子、土雞都愛，而且要挑農家飼養的買，說是這樣對身體好，大補。雖然頗懂養生之道，但是不愛吃蔬菜，誰要請他吃飯上幾盤素菜，他嫌棄的都不下筷子。

好多人都說老麻吃這麼多肉，也不怕高血脂、高血壓。奇怪的是，老麻身體好的很，80多歲的人，1.8m的個子，腰板挺得還老直。鑲著兩顆銀牙，手指上套著顆大金戒指，跟人說話眼神都閃爍著不屑，嗓門亮的很。這也許跟他常年體力勞動有關，以前他不但要親自殺牛，還要親自買牛，常年不閒著。

老麻雖然沒文化，不識字，但是做生意很精明，在外面從不肯吃虧。作為鎮子上早期的富戶，因為有錢沒處娛樂，所以找女人就成了他的一大嗜好。本地的、外地的、已婚的、未婚的，但凡有姿色，他都喜歡，跟吃肉一樣，不太挑。也因此留下幾樁風流冤案，不過因為沒有愛情的結晶，最後解決起來也不復雜，錢到位了就行。

在這點上麻子老婆是睜隻眼閉隻眼。她能怎麼辦？一個常年裹著油膩膩的圍裙在家賣牛肉的女人，養著五個孩子，連吃飯的空都不一定有，哪有時間管著經常要在外“出差”的老麻？我有次看古龍的《楚留香》，一個飯館的老闆娘把楚留香下藥迷暈以後，用散發著牛肉味的手掌撫摸著楚留香的臉龐，然後楚留香就醒了……這段印象深刻，總是讓我想起麻子老婆。我每次切完牛肉後就下意識地聞聞手上的牛肉味，然後想，如果用這油膩膩的手掌去摸楚留香的臉……

好像說的有點遠，哈哈。麻子老婆對麻子那點破事不管除了作為傳統女人的隱忍和本分，最主要是麻子掀不起什麼大的浪花，不會對家庭穩定造成什麼威脅。麻子不能生育，他們的五個孩子全是領養的，四個女兒，最小的一個是兒子，大外孫女跟小兒子差不多大。沒錯，雖然不能生育，但老麻對兒孫滿堂的執念不可缺，何況又不是養不起，而且都視若己出。

麻子的兒女們從小就過著我們豔羨的生活，除了能隨便吃肉，零花錢也是隨便拿。因為父母忙，沒時間給孩子做飯，他們家的孩子經常去飯館吃，對於上小學的我們來說簡直就是天堂般的生活。

麻子的大女兒跟我爸媽差不多大，因為孃家有錢，大女兒和大女婿幾乎啥都不幹，大女兒還經常回孃家幫忙切切肉啥的，女婿除了吃喝嫖賭就是坐等老丈人給錢，三個孩子幾乎都是靠麻子拉扯大的。麻子恨鐵不成鋼，極不喜歡這個女婿，常罵女兒沒用，管不住女婿，所以滷牛肉的手藝一直沒傳給大女兒和女婿。

五

話說麻子的小兒子，依稀記得跟我小學同學，除了學習不好，就是鼻孔下面常年掛著的兩坨亮晶晶的鼻涕。二十年沒見，聽說儼然已成為我們老家的闊少了，老父親給他買了兩層的門面房，娶了媳婦，並手把手教他滷牛肉。小夥子平時除了滷肉就愛幹兩件事：買買買和寵老婆。老家有個人做微商，麻子兒子常來找他訂購東西，按摩椅、平衡車、護膚品，都是幾千幾千的花，不帶講價的。

媳婦據說個子高大，比較彪悍。殺牛、滷肉不比自己老公做的差，家裡妥妥的好幫手。不過也風流，跟鄰居一壯男經常相約出遊，錢花完了就回來拿，而且那男的免費牛肉沒少吃。

麻子怒罵兒子沒出息，自家條件這麼好，什麼女人找不到，抓緊離婚！兒子囁嚅半天，說看在已經給你生了三個孫子的份上，就湊合過吧。

老麻“切”一聲，撇撇嘴不說話了。

六

今年回去，聽說老麻已經教會了自己大女兒和女婿滷牛肉。大女兒也在菜市場買了一個攤位，我媽經常光顧，說態度比她媽好，味道也不差。

也有人說他女兒做的味道比麻子的差了一點，麻子留了一手沒全教給自己女兒。我爸媽不信，說自己的女兒他沒必要藏著掖著。

我這次回上海帶的就是麻子女兒家的牛肉，確實沒吃出差別。

我也見到了麻子的女婿，五十多歲的人了，沉穩了很多。估計也玩不動了，肯踏實留在家裡幹活了，要不然老麻也不肯教給他真本事。

現在國家不允許私自屠宰了，想賣肉的話都要到指定的市場批發。老麻把滷牛肉的手藝都交給了兒子女兒，自己也輕鬆了許多，只需要偶爾站邊上指導就行。

以前聽說，做屠夫這一行，因為屠殺生靈太多，以後會遭報應。

這次回家聽我媽說了個小故事。

有次麻子買了一頭老牛，準備殺它的時候，老牛目不轉睛的盯著他，眼睛裡都是淚水。麻子沒忍心，又把它賣了，這應該是他一輩子殺生中為數不多的一點小善舉。

可是要說殺生，整個鎮子上誰沒吃過他家的牛肉？誰又比誰更富有慈悲心？

作者簡介：好吃懶做女青年，養了只寵物叫毛咩，愛好發掘各種美食，人生信仰就是好好飼養自己，除了快樂還不會發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