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人有智慧，這點我特別相信；農村人善良樸實，這點我更相信。

當年我所插隊的那個村，村民們人人都會就地取材做各種各樣的好吃的。就拿短腿婆婆來說吧，她會很多手藝，紡紗織布、做鞋子、編草帽等等，她最擅長做麥子醬。

短腿婆婆記不起她姓什麼，由於腿長得比較短，短腿婆婆是大家給她取的外號。村裡的人人人都有外號，有的叫狗崽，有的叫蜻蜓、有的叫青蛙，平輩間稱呼都是用外號，長輩稱呼小輩也是用外號，小輩稱呼長輩則不敢。

麥子收上來了，天氣炎熱，正是做麥子醬的好時候。

那天清晨，我見短腿婆婆端了半簸箕麥子到河邊去洗，知道她準備做麥子醬了，便走了過去。

“婆婆，又準備做麥子醬哪。”我說。

“是哦，麥子醬年年都要做一點，好下飯。”她腳步不停，來到了河邊。

麥子裡有沙土，只見她將簸箕放在水裡，像篩米一樣抖動著。這樣抖動，沙子會往下沉，透過簸箕的小眼掉出去。

麥子醬我吃過，很香很甜，風味獨特，如果短腿婆婆做好了能給我吃一點就好，所以，此時我得獻點殷勤，幫一下忙。

“婆婆，我來幫你洗。”我挽起袖子，搶過婆婆手裡的簸箕，使勁地抖起來。

“哎呀，不能這樣抖，不能這樣抖，你看，麥子都抖到水裡去了！”她很不滿意我這樣做，說，“還是我來吧，你沒做慣這樣的事情。”

一粒麥子一粒汗，浪費人家的麥子也很難為情，我把簸箕給了她。她把簸箕放在水裡又抖了幾下，然後端起來放在岸邊的青石板上，反覆的揉搓麥子，再放到水裡去抖。這樣做了好幾回，她感覺麥子洗乾淨了，直起腰說：“可以了，拿回去蒸。”

“婆婆，蒸熟了又怎麼辦呢？”我問。

她說：“蒸熟了就鋪在樓板上晾，不見能太陽，讓它自己發黴。”

農村做好事人多吃飯，用木桶蒸飯，蒸麥子也是用木桶。我一心想吃她做的麥子醬，幫她燒火蒸麥子。

麥子比較硬，比起蒸飯來要多花點時間。蒸熟的麥子也很好吃，放在嘴裡嚼有點像吃糯米。

短腿婆婆說把蒸熟的麥子放在家裡的樓板上讓它們發黴，其實就是自然發酵，至於發酵到什麼程度，我不懂，但起碼要發酵一個禮拜。

麥子發酵好了，短腿婆婆又把麥子端到河裡清洗，主要是清洗掉麥子上的黴灰。

麥子清洗過後用團箕曬，要曬幾天，直到麥子裡含的水分曬乾為止。

麥子徹底曬乾了，下一步是把它們磨成麵粉。磨面用的是那種石磨，幾粒幾粒放進去磨，放多了磨不成粉，所以說特別費工夫。

麵粉磨好了，倒在一口盛有紅辣椒醬的缸裡，用木棍攪拌均勻，然後放在太陽底下曬。紅辣椒醬裡沒有摻水，裡面的液體都是用鹽醃出來的。辣椒醬裡還會放些蒜泥和炒熟的芝麻，就是不加麥子粉進去，這樣的辣椒醬想想都流口水。

麥子醬頭天曬聞不到什麼香味，但是，越曬就越香，遠遠的就能聞到。

為防止蒼蠅蟲子掉到缸裡，短腿婆婆會用一塊紗布蓋住缸。為防止有小孩去偷吃，她時不時會走到缸邊去看看。

“婆婆，還要曬多久可以吃呀？”那天，我走到缸邊問她。

“太陽大，再曬兩天就可以了。”她看著我直咽口水的樣子，笑著說，“到時，我送你一瓶，讓你嚐嚐我的手藝。”

兩天過去了，短腿婆婆並沒有送麥子醬給我吃，我又不好去問，可把我饞得要命兒。

又等了兩天，她還沒有送麥子醬過來給我吃。我心想，可能她家沒有玻璃罐子，我這裡正好有一個裝雪梨的罐子，要不要送過去呢？但是，細想一下，覺得還是不要送罐子過去，這樣做分明就是問人家討吃，臉皮也太厚了點。

又過了一天，訊息傳出來了，短腿婆婆生病了，快要下不來床。

原來如此，短腿婆婆不是食言不給我麥子醬吃，是生病了走不了路，我得去看看。

去看望她我也不能空著手去，空著手去還不如不去，因此，我買了兩瓶雪梨去，心裡還有個小算盤：等她把雪梨吃完了，也就有罐子裝麥子醬送給我了。

短腿婆婆見我帶了東西來看她，很是感動，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說：“你這閨女，來看我就看我唄，還帶東西來幹什麼？”

“婆婆，您躺下吧，一定要多保重啊。”我把兩個裝有雪梨的玻璃瓶放在她的床前，說，“雪梨下火，您要多吃點。”她並沒有聽我的，一定要背靠著床坐著。

桌上有一把剪刀，我用剪刀撬開了一瓶，之後跑到廚房拿了一雙筷子，夾了一塊雪梨送到她嘴邊。

“不要你喂，不要你喂，我自己來。”她張嘴咬住了雪梨，伸手接過我手裡的筷子，邊吃邊說，“這幾天頭暈暈的，本想送點麥子醬給你吃，實在走不動。”

“你來了，也就省得我跑，我裝好了兩瓶，等下你帶回去，給其他知青也吃點，不夠再來拿，不要緊的。”她用手指著房門外說，“就放在八仙桌上，走時一定要記得拿哦。”

“婆婆，您有燒麼？有燒一定要去看醫生，不能硬扛著。”我用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感覺不燙。

“地裡還有活要幹，那我明天來看您，您一定要好好休息。”我也不知她到底患了什麼病，馬上到了開工的時間，急著要走。

“不用來，不用來，我這也是老毛病了。”見我腳跨出了房門，她用盡力氣說，“那兩瓶麥子醬，放在八仙桌上，你一定要帶走哦，免得我跑一次。”

她都病成這樣了，我再貪吃也不好意思要她的東西，回頭說：“下次再來拿，今天要急著開工。”

令我始料不及的是，次日凌晨，村裡就傳出了噩耗：短腿婆婆走了！

20201229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