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最著名的法國輪胎公司,今天公佈了他們心目中的北京美食。
雖然已經有心理準備,我們還是受到了極大驚嚇:
唯一的三星餐廳,是台州菜新榮記。另一家上海菜屋裡廂,登上了二星。
北京人還沒開始罵,上海人和沒有三星的廣州人率先懵逼了。
進入中國以來,尤其是初入新城市時,米其林常常陷進這樣尷尬的輿論漩渦:
登陸港澳的第一年,他們選出的28家星級餐廳,有19家是粵菜,人們嫌菜系太單一:“為什麼沒有日料、潮汕菜、葡國菜?”
進入上海的第一年,他們把三星頒給了唐閣,本地人不高興:“上海第一家三星憑什麼是粵菜?”
首屆臺北米其林指南也把三星頒給了酒店粵菜餐廳頤宮,引來當地美食圈一片質疑。
到了廣州這個粵菜重鎮,第一年的二三星全面空缺。廣州人:???
跟風罵一罵米其林很容易,比如說:
洋鬼子怎麼可能吃得懂中餐?
米其林餐廳還沒我家樓下那家做得好吃!
只有中國人有資格評價大中華的美食!
但我還是忍不住要說一句:
對不起,你們罵錯地方了。
米其林會在各地團隊中加入本地評委,並不單純是很多人以為的“老外評中餐”。
而有些中國人做出的餐廳榜單,廚師既當裁判又當選手,靠人情分優劣,也不見得比米其林榜單更靠譜。
至於米其林的評星,當然有問題。但它的問題,不在於表面上的“吃不吃得懂中餐”。
而在於兩個字:矛盾。
第一個矛盾,來自血統。
法國的本土面積是55萬平方公里。這塊六邊形國土上,有45萬家農場、17.5萬家餐廳、3萬家麵包店,每年生產237億公斤牛奶、46.4億升葡萄酒、60億根法棍、18億公斤乳酪、17800噸肥鵝肝/鴨肝、30噸松露、25噸魚子醬……
這裡是現代西餐的聖地,也是米其林指南誕生的沃土。
但法餐並非生而高貴,它的地位,是在18世紀建立起來的。
先是法國第一位國際名廚Carême,通過撰寫食譜,建立起高階法餐的規範和原則;又因為擔任英國國王和俄國沙皇的御廚,讓歐洲貴族漸漸認識了法餐。
隨後是廚神Escoffier——他創造了“頭盤、主菜、甜點”的套餐形式,以及後廚分工合作的高效“烹飪生產線”:
還跟人合開了大名鼎鼎的麗茲·卡爾頓酒店,通過酒店的擴張,把法餐帶到歐洲各國上流社會。
他為專業廚師撰寫的教材《Le Guide Cuilinaire》,把餐廳烹飪標準化、流程化,至今還是法國廚師的聖經。
與此同時,知識分子出身的美食家也越來越多。對米其林影響最大的,可能是巴黎富二代Grimod de la Reynière,他寫出了世界上第一本正兒八經的餐廳指南《老饕年鑑》:
還有Fernand Point、Paul Bocuse、Pierre Gagnaire、Joël Robuchon等名廚,不斷變革創新,通過烹飪著述和教學來傳播理念,把法餐的地位一步步推向巔峰。
Paul Bocuse(保羅·博古斯)烹飪學院,也是許多西餐廚師嚮往的聖地
換句話說,法餐能建立起今日的國際聲望,靠的並不是“誰好吃誰牛逼”的簡單邏輯。
在這股浪潮中誕生的米其林,不可能不受法餐理念的影響。
甚至,說得再直白一點,米其林指南對“高階餐廳”的推崇,本身就構成了法餐話語體系的一部分。
比如說,“法餐教皇”保羅·博古斯的餐廳,從1965年至今,連續54年,都維持米其林三星地位不墜。
又比如,英國首家三星餐廳Le Gavroche,就是一對法國兄弟Roux開的。他們倆被譽為“英國高階餐飲教父”,後來英國米其林餐廳的廚師,包括Gordon Ramsay等人,有一半都曾就職於Roux兄弟的廚房。
而大廚們投桃報李,對米其林指南極力推崇,又為它帶來更多聲望。廚師紛紛把星星視作畢生榮耀,米其林指南被奉為“美食聖經”,統治了歐洲餐飲界。
博古斯曾直接為它站臺:“米其林指南是唯一一個算數的美食指南。”
這可不是我們憑空揣測。2004年,當了16年密探的Pascal Rémy公開爆料了指南和餐廳的隱祕關係。他說,法國米其林三星中,有一些“神聖不可觸犯”的餐廳,即使水準變差,也不會被降星。
——米其林很快否認了這些指控,把Rémy給開除了。
在指南的推動下,法餐在歐洲的主導地位愈發穩固,以至於義大利、西班牙、北歐的廚師,對米其林的“法式偏見”都頗有怨言。
而米其林試圖走出歐洲時,矛盾更激烈了。
2005年,米其林進入紐約,《紐約時報》吐槽米其林偏愛正襟危坐的傳統高階餐廳:“二星以上的餐廳裡,至少一半都是法餐。”
2008年,米其林去了洛杉磯。這座城市以各地各族的多元美食而聞名,包括墨西哥菜、非洲菜、日料、韓餐、菲律賓菜……但他們只評出了4家二星餐廳,沒有三星。
食評家瘋狂diss密探不會欣賞當地飲食文化:“這些高傲的評委,大概都不肯從比佛利山莊酒店出來多走幾步路。”
氣得米其林只評了兩年就退出洛杉磯。
而即使在東京慷慨送出191顆星星,米其林也照樣不被日本食評家待見——他們抱怨那些大師級餐廳沒有入選,徒弟的餐廳反倒評上了三星,“非常可笑”。
所以,米其林在中國水土不服,根本不是新鮮事。本質上,這不是中餐VS西餐的矛盾,而是一個法餐體系下誕生的美食指南,跟全世界各種飲食文化之間的矛盾。
即使米其林近年有意本土化,招募了許多本地密探,但這些密探上崗前,都要到法國總部接受培訓,他們審視高階餐廳的眼光,也很難完全撇開法餐理念的影響。
為什麼米其林在上海、臺北、港澳的二三星評級,都更偏向高階粵菜?
原因有很多,其中之一就是:高階粵菜對本味的重視,上菜方式,對汁、醬的運用,以及食材選擇的偏好等等,經過多年國際化發展,相對更接近法餐的審美。
上海唐閣第一年之所以能評上三星,可能也與香港唐閣的三星身份有一定關係。
那你可能要問了:廣州作為粵菜重鎮,水準遠高於上海、臺北,為什麼反倒評不出一家三星?
一方面,廣州的傳統粵菜,跟精緻的港式粵菜是兩種風格。例如廣州人心中第一的玉堂春暖,它的“高階”,吃慣港式粵菜的米其林評委就未必能欣賞。
另一方面,則要說到米其林的第二個矛盾——評價標準。
每次談到評分體系時,米其林都會反覆宣稱:星級評價只針對食物。餐廳的舒適程度,會另外用叉匙符號表示。
前任總監Jean-Luc Naret在採訪中說:“我們也會評價餐廳環境和服務,但給多少顆星星,完全取決於盤中的食物。”
然而,連米其林餐廳廚師都不相信這句話。
2005年,法國大廚Alain Senderens關掉了維持28年的米其林三星餐廳,把它改造成一家更便宜、輕鬆的小酒館。
他在採訪中抱怨,保持米其林星級的成本實在太高:餐廳必須不斷更換選單,僱傭一個過分龐大的後廚和服務員團隊,並在鮮花、水晶杯、亞麻桌布等花哨裝飾上,每年花掉36000歐元。
而為了覆蓋這些成本,食客們要付出的代價是:一頓飯300歐元。
Alain Senderens一笑:“他們喜歡豪華餐廳。”
2006年,有經濟學家利用統計學分析米其林餐廳的各項指標,認為跟指南官方說法相反,星級評價的確與餐廳裝修、服務,甚至周邊環境有關。
Gergaud, Olivier & Guzman, Linett & Verardi, Vincenzo. (2006). Stardust over Paris Gastronomic Restaurants. Journal of Wine Economics. 2. 10.1017/S1931436100000274.
像是為了反擊這種批評,近幾年來,米其林的一星評價給得非常“親民”。香港平價點心店、燒鵝店,甚至新加坡的油雞飯面小攤,都躋身一星行列。
但,至少在二星三星的層面上,許多餐飲業人士依然相信,環境和服務會有重要影響。
在米其林上海的評星季,有的餐廳培訓了服務團隊,有的重新制訂了服務標準,有的把餐具全部更新升級,打上自家Logo。
某家粵菜餐廳,在評星期間嚴格規定,大廳的圓桌每桌不能超過五個人,六個人去吃飯只能坐包間……
其實,米其林把食物以外的因素納入考量範圍,這件事本身無可厚非。
就像一位匿名密探接受採訪時所說:“在米其林三星餐廳吃飯應該是一段接近完美的體驗……它會是你不會忘記的一餐。”
而用餐體驗,當然會包括食物、擺盤、環境、氛圍等諸多方面。
但是,米其林所謂“星級只針對食物”的明面規則,和它對用餐體驗的隱形考量之間,畢竟是一個矛盾。
遇上廣州這樣的城市,矛盾就更明顯了。
廣州人對餐廳的喜好,其實聽起來很像米其林的官方說法:只看食物,不看環境。
甚至,假如有口味水準相似的兩家店,老廣也傾向去裝修差一些的那家——他們會覺得,在裝修上省下成本,專注食物口味,這樣的餐廳更實惠:)
所以,他們喜歡的餐廳,大多口味好,環境和服務卻欠佳,穩定性也可能不足。這也導致廣州的中高階餐飲,一直有不少空白,遠不如香港、上海那麼興盛。
而米其林要在這種餐飲環境下評星,就顯得有點尷尬。
例如官方標準中包含一條“是否物有所值”,除了食材本身的價值,或許還要考慮烹飪工藝、擺盤設計甚至餐具等多維度的成本。
但如同米其林專業戶Joël Robuchon這樣,55滴龍蝦凍和椰菜泥以精確間距均勻分佈的密恐+強迫症式擺盤,廣州人看了只想問:“有必要嗎?”
又比如開業不到一年即摘星的宋·川菜,用十萬塊不鏽鋼磚和四十萬片琉璃羽毛堆砌出震撼視覺效果,光是裝修就耗資數千萬。
在本地人看來,卻很像一家“吃環境”、“吃服務”的網紅店:
* * *
這兩大矛盾之外,再往深裡挖一挖,米其林各種迷惑操作背後,可能還有一個根本原因:
利潤。
畢竟,一個密探每年要在餐廳吃250頓飯,住160家酒店,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費用全都由米其林指南報銷——這當然不是用愛發電,背後必然有它的商業目的。
我們回頭看看指南的身世:
1900年,米其林輪胎公司的創始人兄弟,想鼓勵大家多多開車旅行,進而帶動輪胎銷量。
為此,他們蒐集整理了地圖、加油站、旅館等各種資訊,彙集為一本小紅手冊。在1923年,增加了餐廳推薦,並從1926年開始採用星級評等。這就是最早的《米其林指南》。
給你們劃兩個重點:
第一,當時汽車是個新興事物。1900那年,法國作為汽車生產大國,年產量是4800輛。這意味著,有錢有閒買汽車去旅行的,基本上都是富人。
第二,這是一本為汽車旅行準備的小冊子,也就是說,它面向的群體是:遊客。
直到現在,米其林指南的官方標準中,依然會用是否值得“繞道前往”或“專程造訪”,來為餐廳分級:
一本面向歐洲有錢人的旅行手冊,自然會推崇環境優雅,菜品精巧的高階餐廳——這在商業邏輯上完全沒毛病。
而且,推出這本指南,主要是為了給米其林輪胎增加知名度。背後有輪胎集團的利潤撐著,保證了評審獨立性,也讓它的聲望迅速提高。
但世界是會變化的。一方面,汽車越來越普及,不再是發達國家有錢人才買得起的奢侈品。
另一方面,米其林輪胎集團由於市場份額降低、經濟衰退等原因,出現了虧損。燒錢過多的米其林指南,也不得不削減預算,從巴黎市中心搬到了郊區。
米其林要擴張,要福斯化,並且要賺錢。
這本法國美食指南,要向全世界進軍。
2008年進入日本時,他們史無前例地給了191顆星星,讓東京超越巴黎,成為世界上米其林星最多的城市。這其中當然有餐飲規模、料理水平等因素影響,但很多人認為,米其林此舉主要是為了討好讀者,開啟亞洲市場。
效果的確很好:第一批90000冊東京指南在發售後24小時內售罄,相當於紐約指南一整年的銷量。
加州旅遊局,60萬美元;
南韓旅遊局,180萬美元;
泰國旅遊局,440萬美元;
臺灣交通部觀光局,金額保密,據傳達160萬美元;
新加坡旅遊局、香港旅遊局,也都與米其林或旗下公司有資金往來。
根據米其林的說法,接受贊助不會影響餐廳評價的公正性。
不過,在2016年的第一版新加坡指南中,聖淘沙名勝世界作為冠名贊助商,旗下有四家餐廳摘星,就招來了不少質疑:)
話說回來,作為一個商業品牌推出的指南,米其林的營利行為,本身其實無可指摘。
最大問題在於,它想要的太多了。
一邊要商業化擴張,迎合亞洲飲食文化,把各種平民小店扶上星級:
另一邊,又無法拋開過去百年建立起來的,法式高階料理的審美標準,還得照顧西方遊客的喜好。
與此同時,它還要保住“美食聖經”的名頭,堅稱自己不帶偏見,不持立場,能始終以同樣的國際標準,去審視世界各地的飲食。
結果就是左支右絀,進退失據——本地人依然覺得它選出的都是遊客店,不夠地道;
一些有背景的餐廳輕鬆摘星,難免讓人心生疑慮;
而路邊攤、便宜餐廳和高階料理並列於同一榜單,又讓評審標準看起來更顯模糊。
曾經最令人迷惑的上海米其林一星鵝夫人(現在已掉出榜單)
說到底,米其林太想做全世界最權威、最多元化、最客觀公正的餐廳指南,卻忘記了,美食評價本身就沒有一套放諸四海皆準的體系。
融匯頂級食材,用廣闊的想象力,去完成一盤味覺到口感全方位豐盛,連松露擺放角度都整齊劃一的菜式,是一種值得讚歎,且有據可循的美。
但,用歷代相傳的樸素經驗,做出十年如一日的真誠味道,去等待顧客的相契相知——
這裡面,藏著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