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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節氣那天,無緣無故想吃涮肉。面對北方驟降的氣溫,大概是身體出於本能,索求更多的脂肪和熱量。
跟朋友約在簋街上的裕德孚。這是我們來京之後,每年冬天都要光顧的涮肉館子。一口碳鍋,蔥段薑片在清湯裡浮著,兩盤手切,必須有一盤是大三岔,肥多瘦少,在盤子裡擺出漂亮的皺褶,還有一盤黃瓜條,脂肪反倒成了點綴。
我們一行人進門之後,除了點菜,幾乎沒說過什麼話。幾雙眼睛熱切地盯著銅鍋,待水一沸,紛紛拿起筷子夾上幾片肥潤的羊肉,等它們在鍋裡散開,微蜷,滲出油花,立即撈出來輕蘸一下芝麻醬,果斷送進嘴巴。
兩盤手切下肚,定一定神,確認軟嫩的羊肉趴在胃裡持續給全身提供熱能,方才想起來要找個話題打破沉默。
在冬天的北京,我們學會了吃羊肉不要講廢話。從獵獵寒風裡猛地鑽進暖和的室內,必須先吃上幾口羊肉,懶懶咀嚼,讓“動植物合起來的天地精華”在嘴巴里做個潤滑,口齒才能恢復利索。
更多時候是顧不上說話。熬過了一個苦夏,人人肚子裡油水稀薄,而羊們正是膘肥肉厚的時候,選擇“涮”這種“成吉思汗的騎兵徵進時的快餐”,不就是圖個吃得痛快麼,哪裡還有心思講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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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不把羊肉納入日常餐食的人來說,埋頭苦吃是個機智的選擇。比起豬肉牛肉和其他禽肉,羊肉與身俱來的味道非常頑固,即便是大家公認的吃不出一點羶味兒的寧夏灘羊,溫度降下去之後,羊肉裡那點“不好的氣味”也會慢慢凸顯。
北方的羊尚且如此,南方的山羊就更要爭分奪秒地吃了。
南方羊肉普遍被認為羶味重,這是由於羊在反芻的過程中,食物停留在腸道里時間太久,產生的揮發性脂肪酸被羊的皮下脂肪所吸收造成的。偏偏南方人就愛吃帶皮羊肉,久燉的羊皮軟糯還有韌勁兒,跟酥化的羊肉一起吃,口感立刻立體起來,香味裡夾帶的一點羶,也能忽略不計。
冷吃就不行了。包郵區有一道冬季限定的冷盤,叫羊糕。煮到爛易脫骨的大塊羊肉,剔出淨肉,在容器裡壓實,自然晾涼成型,吃的時候取出來切成半指寬的厚片,蘸著香醋就能下酒。有的人追求“羊味”,專挑帶皮的羊肉煮,滿鍋的膠質稠稠厚厚,做成羊糕,透亮爽彈,至於味道,只能說你之蜜糖,我之砒霜。
3
對於羊肉的普通愛好者來說,想要領悟羊肉的美感,首先要學會“閉嘴”。
美國著名的獨白劇作家斯波爾丁.格雷曾說過:“圓滿只在剎那間”,引此作為吃羊肉的指導思想也恰到好處:羊肉最完美的時刻轉瞬即逝,必須集中精力去捕捉。
去年夏天我在大理參加一個市集活動,主辦方用長街宴和一隻烤全羊款待大家。烤羊的師傅是寧夏人,帶著自家的烤爐和5個月大的灘羊千里迢迢趕來,說是要讓南邊的朋友嚐嚐寧夏羊的味道。
灘羊好吃是有道理的。寧夏的鹽池牧場生長著甘草、沙蒿等各種鹼性草藥,能中和羊肉裡讓人不悅的味道。乾旱的半荒漠草原生態也激發了羊們拼命儲存能量,積攢風味的動力,不過烤羊的師傅有些遺憾,他說夏天的羊還是不夠肥,非要等到冬天,羊攢了一身膘,連骨頭嗦起來都是油浸浸的。
烤一隻羊要花上四個多小時。市集上人流絡繹,簇擁在烤羊師傅身邊的人換了一波又一波。師傅一邊滿面紅光地跟大家解釋灘羊如何如何好,把大夥兒的胃口吊得足足高,一邊氣定神閒地把斬頭去尾、皮白肉淨的羊支架子上,置於爐內燒烤。
漫長的四個多小時裡,師傅彷彿跟羊心意相通,幾時翻身,幾時撒料,胸有成竹。天色擦黑的時候,羊肉的香味已經在市集上跑了半場,有人擠進人群,立在烤爐旁,豎起耳朵聽裡面肥油滲出的吱吱聲。
烤好的灘羊像穿上一身金甲,顯得非常挺拔。兩人男人合力把羊搬到長桌上,取刀劈成大塊。此時長桌上擺滿了大理當地的特色菜餚,周圍是穿著豔麗民族衣裳的男男女女在高歌助興,但所有人對這些視而不見,接連離開座位,湊近了猛吸那股子肉香。
一群陌生人坐在一起悶聲吃肉的畫面讓我記憶猶新,短短的二十分鐘裡,大家沒有交流,但油亮的嘴脣和眯縫的雙眼透露出,這群人的快樂是相通的。每個人徒手撕扯的那塊柔軟細嫩,肉汁盈盈的烤灘羊,就是今晚快樂的本源。
我本想拿相機拍下這一幕,沒想到招來烤羊師傅的批評:“有什麼好拍的,還不趕緊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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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呵斥”,今年八月我在西安又捱了一次。
灑金橋上的人氣烤肉店,價廉物美,店裡有個規矩,老闆烤什麼客人吃什麼。
陝西人吃的羊多是榆林羊,在黃土高原的溝壑間生長,吃當地的香草,羶味也輕,不過肉質不如寧夏和內蒙的細嫩。
西安燒烤時興吃小串兒,容易烤透,烤得焦香。羊肉是個例外,要切成比牛肉大一倍的塊狀,每塊肉連肥帶瘦,烤到由內往外直冒油,撒點孜然辣椒就能上桌了。羊腰烤制的時間和火候更難把控,烤鮮腰子是西安的特色,不能烤得太熟,腰子要留有粉色,口感才恰到好處。
老闆拿著一把烤好的羊肉羊腰火急火燎地送到客人身邊,不點數量,按人頭約莫抓起一把撂下,就趕緊轉向下一桌。
我跟友人還眉飛色舞地沉浸在閒話中,老闆突然提高嗓門扔來一句:“別聊了,趕緊吃啊!”
事實證明他說的沒錯,比起對烤羊肉羊腰的完美瞬間毫無知覺的食客,他們更懂得羊肉吃進嘴裡的高光時刻,於是只能用簡單粗暴的方式提醒對方,千萬不要跟美味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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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得“閉嘴”的羊肉愛好者,想找到志同道合的飯搭子也不易。
我有個北方朋友酷愛吃羊蠍子,每次吃羊蠍子都拿出了南方人拆蟹的架勢,不疾不徐,慢條斯理,先吃肉厚帶髓的羊脖子,再吃肉少骨多的飛機翅,嘈鬧於耳也面不改色,對付起骨縫裡的碎肉,更是拿出一副不吃乾淨誓不罷休的堅韌。總之,全程跟對面的人沒有互動,一頓飯把一雙密友吃成了兩座孤島。
後來我問他為什麼吃羊蠍子的時候不說話,他答:“你願意跟一個啃骨頭啃的得面目猙獰的人聊人生聊愛情聊理想嗎?”又說:“有些事啊,不要著急分享,尤其是冬天裡吃羊肉,好不好吃,表情早就出賣你了。”
啊,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