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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果君奶奶製作的早堂面

五更時分,凌晨的沙市籠罩在夜幕之中。

靜靜的小巷傳來門扉關掩的吱響聲,青磚黛瓦屋舍裡,蹣跚走出拄扙的老者,洋灰馬路上,昏暗的路燈投射出老人們斜長的身影。他們,是家境殷實的食客,在拂曉前吃上濃釅高湯鹼水面,是他們昨夜的夙願。

這是民國時期沙市早餐文化的縮影。

高湯就面,沙市稱其“早堂面”,此面惟沙市所特有,即使毗鄰的古城荊州,也很難尋覓其蹤影。我們往往無限延伸美食區域的外延,將其冠以“荊州早堂面”,遠離沙市二百公里的洪湖岸邊,長江南岸的洈水河畔,雖同樣隸屬荊州,但人們並不知曉沙市人對早堂面的樂道。

“堂”,漢字釋義為“正房,高大的房子”,通常指高大場所。由此可以推斷,凡早晨在麵館廳堂用膳,即在食用“早堂面”。如此這般,那華夏豈不比比皆是“早堂面”呢?其實不然。

2013年,商務部會同中國飯店協會評出“中國十大面條”,武漢熱乾麵、北京炸醬麵、蘭州牛肉麵、山西刀削麵、四川擔擔麵以及河南燴麵…… 諸品牌赫然上榜。這些全天侯供給顧客的麵條,有著獨特鮮明的個性名字,已至於未見其“廬山真面目”時,味覺香型都能略知一斑。它們雖然亦在晨間面市,卻不叫“早堂面”,可以想像,它的初始也就是誕生之日,多是街頭的“提籃小賣”,難登大雅之堂,車攤挑擔是它的主流。他們以為吃碗麵條,又不是什麼鐘鳴鼎食,哪有那麼多的講究,用得著館堂高座嗎?於是,早堂面,如此高雅含蓄的名字,與他們的不屑擦肩而過,成為中國早餐的獨韻,沙市人當為之慶幸。

早堂面,儘管從名字上讀不出它蘊含的味道,卻能感受它透著一股濃濃的荊楚早餐文化的氣息。與著名菜餚魚糕的境遇一樣,早堂面的身世依然撲朔迷離,正因為如此,才給後世留下了無限的想象空間。上個世紀,一位名叫聶邵撫(1897-1973)的沙市人在其著《沙市竹枝詞》中記錄了民國時期沙市食肆的景況——

“早堂面沿江各碼頭,獨沙市有早堂湯麵,為勞人力夫所慣食。半夜開業,鼎沸湯鮮、面白條勁、小菜碟、姜蔥禦寒、芹韭宜夏。堂倌布搭肩,手碗口唱,大連、小連、折半、單魚,步行包碎、排到、帶繞、寬湯湯、肥碼,客到會賬,面幾碗、錢幾多,以武漢腔喝來,節奏悠揚,別饒意趣。

早堂條面趕頭湯, 獨步濱江各市場。

儘管行文斷句不知是否因為八十年代印刷排版的緣故頗有商榷餘地,仍不失為一份搶救性文獻。文中所指的“沿江各碼頭”,泛指長江流域南北兩岸的市井,但“勞人力夫所慣食”卻之語令我深深置疑。勞人力夫工錢幾何?偶爾為之不足為奇,倘若“慣食”,那血汗換來的養家餬口油鹽錢,又怎禁得幾頓早堂面?不知作者是如何推敲出城市貧民的消費能力?但是分析作者的生平和竹枝詞的寫作年代,此說似取之有據,只恨不能乘坐時光機回到民國一探究竟,姑且存疑吧。

“勞人力夫”正襟危坐於麵館,在煙熅繚繞中啖食本文屢屢提及的“早堂面”,它既沒有熱乾麵芝麻醬的恣意厚重,也沒有炸醬麵蔬菜醬汁的無章堆砌,擔擔麵麻辣鹹鮮與其無緣,更無河南燴麵的羊湯羶香。千呼萬喚始出來的早堂面,缺乏先入為主的味覺風格,興許在中國飯店協會被人不屑一顧,或許它本身並沒有以傲視同儕的勇氣與500種不同風格的麵條同臺競爭,那它究竟是什麼呢?

何為沙市早堂面?我會這樣回答:“以鹼水面條為主料,輔之畜肉家禽經燉煮攝取湯汁,新增其它菜餚的高湯麵條”。我自己都感受到了冗長,有什麼辦法呢?民國時期的沙市,達官貴人薈萃江津,十三幫雲集沙頭,當然食不厭精嘛。

早堂面真是一道工序繁複的湯麵。豬筒骨,老母雞,業經慢火細煨五小時,取其濃稠高湯就面,這是構建早堂面的基礎。僅此一點,早堂面就背上了“奢侈無度”的名聲。其實工序遠沒有告罄:幼鱔劃為細條,佐入薑絲食鹽醃漬入味,起油鍋,首炸定型,復炸至鱔絲酥脆;紅滷腱子肉,冷卻後切成極薄的肉片;雞脯肉剝成蓬鬆纖絲;五花肉切成丁末,煸炒吐油後紅燒至酥爛,沙市人所說的早堂面的“碼子”,概指上述林林總總亦魚亦肉的菜餚。

鹼水面條,色澤微黃,筋道十足,它是早堂面的不二選擇。泹面是考驗後廚的關鍵,老練的師傅,會稔熟掌控鹼面斷生的那一刻,毫不猶豫用笊籬奮力撈出麵條,悉數浸入清澈涼水之中,鹼面驟然收縮,熱與冷的碰撞,收穫了極強的韌勁,亦盪滌了殘餘的鹼味,這是技術與力量的結合,萬萬不可掉以輕心。早堂面的彈牙口感,正是食客追求的目標,軟爛的鹼面是無人問津的。

冷卻後的鹼面光潔細滑,手疾眼快的師傅抓起一把放入撈箕,千萬次拿捏過手,準確計量均在胸中。泹面師傅攥著撈箕在沸水中搖擺汆燙,沙市人自有它的詞語即“冒”熱,吃早堂面要的就是熱汽騰騰,倘若似熱非熱的“溫吞面”,老道的食客定會慍怒不已。

肉片

師傅短促有力的揮動背膀,甩去撈箕中的餘水,殘留的水珠飛濺而去。冒熱的鹼面傾入沸騰的高湯,滾燙相互碰撞。若嫌油水不足,舀一勺細小的紅燒肉丁,俗稱“小碼”,讓肥膄在湯中盪漾。鱔脆,雞絲,肉片在眼花繚亂中魚貫般擲入,食客侯面,排隊蜿蜒,煙火同時,遲緩不得喲。天長日久,師傅那些精準的一招一式,無一不是在食客的催促抱怨嗔怒甚至漫罵中厲練而成。

鱔脆

“油大碼肥”,是對早堂面的調侃,或許還有幾分自嘲,字裡行間流露出對早堂面的微微不恭。“油大碼肥”成了佐證民國苦力嗜食油葷的丹書鐵券,以“油大碼肥”形成與“碼頭工人”的呼應關係,此語究竟是褒是貶?至今我尚費解。為何民國時期的沙市“勞人力夫”慣以早堂面充飢?寫到這裡,不經想起年少時的一段過往。

1971 年,筆者插隊江南鄉村當知青,冬季隨著公社水利大軍在長江北岸謝沽垸“挑堤”,也就是用獨木輪車推土。木輪,陡坡,泥巴,充滿田園風光,多麼詩情畫意,可哪有閒情逸致呤詩作賦?日日勞作如牛負重,飯量空前,每頓吞食米飯五土缽,三斤有餘。飽餐之後,不到飯點又飢腸轆轆,可惜彼時沒有“油大碼肥”之高湯充飢,僅靠碳水化合物補充能量,狼咽虎吞依然身單體薄。好在挑堤自有社員炊事,無須灶堂煙燻之苦,現在想來,竟是下鄉中最快樂的時光。

可見,“油大碼肥”的早堂面碼頭工人充飢之說,是沙市版的“何不食肉糜”,是對舊時的粉飾,更是媒體中的經典笑話。

“早餐中國”也循著沙市人的口語,將“油厚碼肥”四個油膩膩的大字呈現在螢幕上,向世人傳遞早堂面的內涵。其實,早堂面的肥碩並非高湯而是惱人的五花肉末,它同樣歸屬在“碼子”之列,“小碼子”是它在早堂面裡專屬名字,它的食材與烹製和臺灣滷肉飯如出一轍,但字首的“小”字降低了它的尊貴。

“小碼子”也非早堂面的必須,師傅新增小碼子的瞬間,你緊急高叫“不要小碼子!”,師傅的鐵勺會在半空戛然而止,接著用三個手指拈上幾根鱔絲做為捨去小碼的補償,服務與被服務在細微之處彰顯著童叟無欺。

上世紀八十年代,早堂面又憑空臆造出什麼“大連面”間或“小連面”,這些煞有介事的稱謂讓人莫名,即使我這個土著也傻傻的分不清,只得弱弱的小聲問詢。民國時期沙市面館,確有堂倌唱喏大連小連,這並非是麵條品類而是指容量,《揚州畫舫錄》對“大連”多有記載,即大碗之意。女兒曾撰文《將軍與早堂面》發表於北京晚報,向京城人們傳遞著荊楚的美食資訊,文中亦引申“大連面”之由來,該文又收錄至《浮生一日》中,這是我最愛閱讀早堂面題材的雋永文章。

文字也會產生代溝噢,讀女兒的《將軍與早堂面》和拙作《沙市早堂面》,諸君可看到父女不同的視覺。

史料留下的隻言片語,我們將沙市風味早堂面追索到民國,那些棋佈於江津的早堂麵館,彼時鼎沸的人聲伴著堂倌的唱喏言猶在耳;沸騰的湯汁堆砌的肉碼讓人旁得香氣;那些身著長袍馬褂的饕客亦真亦幻歷歷在目。歲月荏苒,他們早已作古,麵館堂舍也在戰亂中灰飛煙滅,但早堂之面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技藝,卻被永遠的傳承下來,但願世代堅守。

借用曹孟徳之語,結束早堂面文字隨筆。

何以解憂,惟有湯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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