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人間美味?答案應當有許多種。首先,吃過一次便終身難忘的,應當算是人間美味。
1953年,我原在本村讀書。老師在課堂上發火了,說:"反正我是芝麻桿餵驢,吃不吃讓到了。"那意思是,講不講在我,懂不懂在你們了。
父親得知後,認為這樣的老師,難以教出好學生,於是送我到縣城讀小學。
那時的農家子弟,到縣城讀書,大多是自已起夥做飯,叫搭小夥。柴禾和糧食是自己從十幾二十幾裡,甚至更遠的家裡用小扁擔挑來的。
為節省房租,多人合夥在學校附近租一間房子,那是當年的學區房。每人一個行灶一口鍋,靠牆壁排了一圈。行灶是用泥土糊成的簡易灶臺,沒有排煙筒。
每當放學奔回去做飯,一間房內六七個行灶同時燒起,炊煙都排放在屋內,薰得人淚流不止,每做成一頓飯,就像是"痛哭"一次,每個搭小夥的同學都像是得了"紅眼病"。
中午放學後,大家都奔回去做飯,為什麼奔?因為時間緊迫,不奔,下午上課要遲到。
為節省時間,午飯都是麵條。那是用自己從家裡擔來的豆麵,到麵條鋪換的,水燒開了,麵條丟進去,再煮開,放幾粒鹽,就開吃。有時講究些,還能切一點蔥花,那是真正的陽春麵。
那天中午,大家都忙著做麵條,有位同學忽然驚叫著:"快看,這是什麼。"大家過去看時,原來是發現牆縫裡塞著一塊什麼東西。我過去扣出來一看,說:"知道這是什麼嗎?"大家齊問:"是什麼?"我說:"咱們有福氣了!"
原來那是先前在此居住過的人,塞在牆縫裡的一塊姜,由於時間久了,己經陰乾。我家是中醫世家,識得此物,中藥裡便有薑片一味,姜陰乾了味道不變。
1959年秋,我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要到學校報到的前一天,正值仲秋節,為過節,更是為我送行,父親竟買了三斤豬肉。
五十年代的農村,一年中吃肉的次數是屈指可數的。仲秋時節,市上的蔬菜中,小白菜當是最便宜的。這種小白菜,不是真正的小白菜,而是大白菜的幼苗,因為此時大面積的大白菜正須間苗,集中上市,所以便宜。
那時尚無農藥化肥,菜苗生蟲子了,撒些草木灰,既可殺蟲,又是施肥,所有的蔬菜都是有機無公害蔬菜。那年我家的仲秋節家宴,就是豬肉燉大白菜苗。
那頓飯吃的,真正饞涎盈口,味蕾狂歡。從那次才知道,原來豬肉和大白菜苗是絕配。那是至今難以忘懷的人間美味。1969年初夏,我和一位河北籍的同事一塊出差,此人精瘦,如剔過似的,吃飯講究味美清淡,十分挑剔,每頓飯找多家餐館察看,都難以稱心。
那天在湖北襄樊市,考察了多家飯館之後,來到一家小店,人也跑累了,我指著寫了選單的粉牌說:"哎,這裡有炒豬肝!"。
飯店的人一聽就火了,說:"這裡不賣炒豬肝!"我仔細看時,門口掛著"回回"牌子,原來是家清真店,再看那選單,分明是炒牛肝。也是真不想再去別處調研了,便吃了那家的炒牛肝。
那時,我的工作地在西北牧業區,牛肝這種食材極易得,特別是到了秋天屠宰季節,商店外貿宰殺的牛羊,數以萬計,牛肝遍地皆是。
從襄樊回牧區之後,我也曾多次試著炒牛肝,豈知牛肝這東西,極難做,炒過了,乾澀,炒輕了,腥羶,火候很難拿揑。
由此便知廚藝真不是隨便說說的,不是有了什麼食材就能做出什麼菜,真正的美味菜餚,不是形似,而是神似,色、味、形都在其次,"神"才是最重要的。那盤襄樊市的炒牛肝,成了空前絕後的人間美味。
正是那次出差,輾轉到了上海,住在外灘的一家高檔酒店。這家酒店免費提供早餐。那早餐如印板似的一成不變,一碗粥,兩個飽子,一盤幹炸帶魚,或者一盤烤麩。
住了幾天,就發現那幹炸帶魚,雖然味道很美,卻只有最前或最後的切段,中間的切段一次也沒吃到過。
也是與服務員熟識了,才問原因。服務員小丫頭說,那些帶魚段子,是從罐頭廠買來的,帶魚的中段都做罐頭了,這些頭頭尾尾的,是做罐頭剩下的。
我笑著說:"原來咱們吃了多天的下腳料!"那小丫頭,只是嗤嗤地笑。
我說:"你們的凍豆腐倒是味道不錯。"那小丫頭子笑得更歡了,說:"哪裡是凍豆腐,是烤麩,就是燒麵筋。"
我問她:"差不多隔天就供應一次烤麩,哪來那麼多面筋?"小丫頭子說:"那是漿糊廠,把澱粉洗出來做漿糊了,剩下的麵筋賣給我們做烤麩。"我說:"還是下腳料!"
話雖如此,我發現這家酒店的幹炸帶魚和烤麩,還真是人間美味,讓人難忘。到了八九十年代的一段時間裡,公務接待的酒宴,規格無限止的節節攀升,酒家想的是票子,東家要的是面子,主客看重的是位子,一句句言不由衷、拿捏分寸的客套話,一張張察顏觀色、不露真情的面具臉,心裡想的是血壓升了,血脂濃了,膽固醇高了,縱然面對滿桌美酒佳餚,也是索然無味、形如嚼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