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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吃貨來說,一道好菜,必定是有靈魂的。

它可能是一味調料,一種配菜,可能是水火之間的牽制與平衡,也可能是烹飪者賦予的時光與耐心。

01.

家鄉錦州有一道菜,叫烀餅。說起來也沒什麼稀罕,不過是最家常的土豆、豆角、排骨一起燉,再於菜上覆一層餅,以文火咕嘟菜的熱氣將餅蒸熟。吃的時候,餅上沾著湯汁,貼著鍋的邊緣有輕微的焦脆。

不知怎麼,這道菜就成了遼西小城除燒烤外的最具代表性食品,最知名的烀餅店,不僅大張旗鼓地開了分店,還將其命名為“烀餅旗艦店”,十分豪邁自信。

我在北京嘗試數次,但味道總是不對。最初怪醬不好,於是特意換了大石橋的大醬,還是不行;又以為是沒放肉的緣故,然而回家就會發現,素做的版本,味道也沒差。

問題出在一味香料上:大料。大料即八角,大概是廚房中看起來最平淡無奇的一種調料。小時候吃飯不小心嚼到,又甜又苦十分古怪,於是每次菜裡出現,我都厭棄不已。以至於此後家人做菜,常常在起鍋時就將其撈出,時間久了,我竟沒注意許多菜裡是有這味料的。

原來家裡燉肉、燒魚,都放大料;涼拌菜時,也是以大料、花椒炸香,製成調料油;打烀餅時,大料尤不可缺:熗鍋即下八角和薑片,菜與肉燉煮的過程中,大料裡的香辛料在熱氣蒸騰中被激發,逐漸滲入進菜、肉和烀餅中。這是一種奇妙的化學反應,即便不放排骨,土豆與豆角也因大料揮發的香氣,而有了肉的味道。

激發素菜的肉香,這種特質,大料在燉煮時發揮得更為出色。比如白菜燉粉條,一顆八角怪進鍋同煮,出鍋時粉條與白菜皆入味,絕無寡淡之意,可謂素食者福音。當然,真正燉肉時,大料也是不可少的,還有人特意為此做了實驗,研究“八角對牛肉酶解液熱反應制備牛肉調味基料風味的影響”,以資料證實“八角能夠抑制腥味和焦糊味”,從而“對肉香味、特徵味和飽滿度起到提升作用”。[1]

實驗我是做不來的。在我看來,大料的所謂魔力,是它散發出的家常味。因太過平常而被忽略的香料,卻是決定一道家鄉菜味道成敗的關鍵。在這個層面上,大料算得上是錦州烀餅的靈魂所在。陳曉卿《至味在人間》中也寫過這樣一個例子:留學國外的人,在煮土豆時放了一顆大料,於是瞬間有了“家”的氣味。

何止是大料。剁辣椒之於湖南,青花椒之於川渝,傳遞的都是關於故鄉的地域符號。遠隔重洋的一顆花椒、一粒八角,都能喚起人關於故土的最直觀記憶。

陳曉卿說,這是中國的味道基因。[2]

02.

如果說香料是深藏功與名的隱祕功臣,香菜與大蔥這類配菜,則是許多美食相愛相殺的熱烈伴侶。

香菜大約是國人最具爭議的配菜,厭棄者聞之變色——是“聽聞”的聞,甚至到不了以鼻嗅之這一步。在他們眼裡,香菜是美食界的異類,是食材中的洪水猛獸,是破壞性驚人的大染缸,無論是什麼佳餚美味,但凡沾了一丁點香菜末,就立時黑化,不復美味。

偏偏總有那麼幾道美食,離開了香菜,就失魂落魄,菜將不菜。最典型的當屬芫爆散單。芫,是芫荽,即香菜;散丹是牛或羊的百葉。香菜去葉留梗切成寸段,與蔥薑蒜同置,加醋、料酒、鹽和白胡椒粉,而後開大火與焯好的散丹爆炒,翻勺兩三下,三五秒即出鍋。

芫荽獨特的氣味,中和了散丹的腥羶,又激發了肉的香味。這種深惡痛絕者口中的“肥皂味兒”,偏偏與牛羊、下水最是相配。不僅是芫爆散丹,對老北京的炙子烤肉、爆肚、涮肉來說,香菜也都是靈魂伴侶。

除此之外,香菜與鱔魚也是絕配。王世襄先生去別人家做炒鱔糊,也要先去農貿市場上買香菜,還強調“細而長的不如短而茁壯的好“,並表示“如果胡椒粉、香菜不合格,未免太煞風景了”。[3]

我的朋友老賈,是堅決不帶香菜恐懼症患者吃爆肚的,在他眼中,沒有香菜一同入口,再脆嫩的肚仁也少了意思。他迷戀的不僅互相成全的風味,還有齒間的快意:兩種爽脆同時入口,豐富的層次感出現於每一次咀嚼之中,才算是這一美食的精髓所在。

有研究說不食香菜者,是基因作祟。不過倒也有很多人,不動聲色地跨越了紅線。“有些東西,本來不吃,吃吃也就習慣了。”在汪曾祺先生口中,這種基因更改的大事,也是風輕雲淡。

他在家鄉時是不吃香菜的,覺得有臭蟲味。後來被人請去吃飯,桌上有一大碗涼拌芫荽。席間他誇海口稱自己什麼都吃的事被人提起,只好“一咬牙吃了”[5]。此後一發不可收,每次吃涮肉,調料裡總要撒上大量的香菜。這是真懂吃的人,我想,吃涮肉不放香菜,如同暗夜裡沒了光。

真的吃貨,敢於面對淋漓的鮮血,敢於征服“臭蟲味”的香菜。不過人生不順意事十有八九,譬如愛香菜者與恨之者為友,每次同桌點餐,必得告訴服務員“不放香菜”;梁實秋寫過自己的同學張心一,娶了江蘇人為妻,家中忌食蔥蒜。偏偏張心一來自甘肅,“極嗜蔥蒜”。某次張路過青島,梁實秋請他到家中吃便飯,張同學慘兮兮地提要求:大蔥一盆,別無所欲。

梁實秋最終以山東特色的餅卷大蔥招待了老同學。場面極其銷魂:“心一以蔥捲餅,頃刻而罄,對於其他菜餚竟未下箸,直吃得他滿頭大汗。他說這是數年來第一次如意的飽餐!”

都是人生伴侶,選人還是選蔥,這是個問題。後來問起同樣嗜蔥如命的山東同學,對方驚恐萬分,認為這人居然沒有因此離婚,實在是忠貞到了極點。

03.

決定一道菜命運的關鍵因素,除了香料,配菜,還有火候與時間。

以前喜歡吃單位門口的熗炒圓白菜,回家一做,總是軟塌塌一盤底湯汁,一點兒也不清爽。有內行聽了,告曰:大火快炒。回去一試,果然奏效。這是烹飪界的一點基本原理:對於本身水分較大的食材,急火快炒,才不會給它出水的時間,從而保持爽脆質感。

中國人對火候的體察,大概是從架起柴火之時就開始了。戰國《呂氏春秋》就詳細論述了火候的門道:“火之為紀,時疾時徐,滅腥去臊除羶,必以其勝,無失其理。”說的是火候與味道的關係;唐代的《酉陽雜俎》寫了一個將軍,在他眼中,沒有什麼是不能吃的,“惟在火候,善均五味”——只要火候對了,一切都可入口。

可惜他到底是將軍,到底什麼才是對的火候,完全沒有說清。真正對其做了研究的,還是寫了《隨園食單》的袁枚。他在“須知單”中專門列了“火候須知”:熟物之法,最重火候。須知的內容也特別具體,比如煎炒要用武火,煨煮要用文火,收湯要先武火再文火——簡直可以直接挪用來做烹飪學校的教材。

有幾條我是想打印出來貼在廚房的,比如越煮越嫩的有腰子、雞蛋,略煮就不嫩的,是鮮魚、花蛤;起鍋慢了肉色就會變黑,魚的活肉就會變死肉;經常開鍋蓋,湯就會出沫香氣也會減弱,烹飪中間停了火再點起來,油會流失味道也就散了。

某種意義上,袁枚將火候上升成了一門玄學,等同於道家的九轉煉丹,儒家的無過不及,並表示,下廚的人要是明白火候並謹慎對待,就跟“得道“差不多了。[6]

不過對於真正埋首於廚房的人,這種種須知,早已經成了常識。我奶奶雞蛋羹蒸的極好,軟,嫩,滑。母后大人無論怎樣勤學,甚至苦練到“舉家食蛋”的境地,也始終不得要領。訣竅其實很簡單:一氣呵成,勿掀鍋蓋。

飯菜皆有性情。在我看來,決定一道菜成敗的,是火候,更是下廚氣魄與耐性。從這一點看,猛火爆炒要的不過是勇猛,反而是文火慢燉,更考驗人的心性。國人的烹飪體系裡,細微的變化發生在一分一秒的流逝之中,甚至是不見火光的隱祕之處。

時間賦予食物以獨特風味。比如臭鱖魚,是將銅陵鮮魚運往徽州時,一路顛簸後獲得的奇味;比如青方,是來京趕考者早前醃製的豆腐,才有了京人所愛的異香;連杜康釀酒,也是“有飯不盡”後將剩飯放進桑樹洞裡,“久蓄氣芳”。

你看,從前慢的好處在食物上最是明顯。一騎紅塵妃子笑自然是迅疾的,水靈的,而慢,卻是悄無聲息的變化和看似無心的等待,於是有了出其不意的驚喜,有了插柳成蔭的彩蛋,有了醞釀發酵後恰到好處的自圓其說——在食物味道的判定上,國人的寬容度與敏銳度同樣令人驚歎。

不僅僅是中國。日本導演是枝裕和的電影《比海更深》中,母親淑子一邊煮菜,一邊傳授訣竅:“這魔芋要慢慢冷卻,放上一晚上才更入味,”她說,“做人也是一樣。”

參考資料

6.《隨園食單》,袁枚著。

頭圖購自視覺中國,其餘為視訊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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