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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向來以會吃著稱於世。大革命家孫中山先生學貫中西,歐洲人稱他為孫逸仙博士。孫先生在他著名的《建國方略》中說:“中國近代文明事事皆落於人後,唯飲食一道之進步至今尚為文明各國所不及。”孫先生曾預言:中餐將成為“世界人類之師導”。

將近100年後的今天,中華文明已與歐美文明比肩,而飲食文明確如孫中山先生所預言的那樣,開始引領世界各國飲食風潮,“中華料理”開遍了紐約、倫敦、巴黎、柏林、羅馬、莫斯科、東京……這些國際大都市,就算是遙遠的南非開普敦,也能聞到中國美食的味道。

味道一詞,頗讓人玩味。味道,在英語裡似乎沒有對應的詞彙,taste;flavour;interest;odor;sapidity都相似而不確切。在中文裡,味是指味覺,氣味、滋味。而道即是規律,規律的核心那就是哲學了。哲學常常令人覺得枯燥無味,而美食的滋味卻讓人津津樂道,無限回味。

尤其是去了遠方的遊子,或是人到了晚年,那種無處不在的鄉愁,那種對家鄉的思念,就化成了家鄉的味道,母親鍋中的味道,老祖母手中鍋鏟上的味道。

中國的美食,多如天上的星星,而最讓我醉心不忘的是膠東老家的餃子。山東人的民諺說:好玩不如倒著,好吃不如餃子。看來鍾愛餃子的山東老鄉,不止我一人。

小時候,家裡窮。千千萬萬的中國家庭追求的就是個溫飽,但逢年過節,再窮的人家也要“撮”上一頓。在膠東老家,這要“撮”的一頓,斷然少不了水餃。

我六歲那年過春節,是個大雪天。三十的晚上,雪花沒頭沒腦地飄了一整夜,七裡嵐周邊的山野全白了。大沙河封了凍,遠山的溝溝嶺嶺,全都瀰漫在煙霧裡,天地一片灰色。進村的山路埋在了半尺厚的雪裡,村口的楊樹、榆樹都有被雪壓斷的枝條,像是死狗耷拉著的腦袋。到了初一,狂風依舊卷著雪花,在原野和村巷裡掃蕩,搖動大樹的軀幹,衝撞人家的門窗。

大雪紛飛,寒風凜冽,依然擋不住人們過節的興奮。我的叔嬸、姑媽、姑父們都拖家帶口地上了山,來和祖母、祖父過個團圓年,一大家子幾十張口,熱鬧著哪。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農村窮,過年也辦不起十碗八盞的菜餚,於是大家就動手包餃子。男人們和麵擀皮,女人們理柴垛、拉風箱燒火,老祖母負責調餡。我是長孫,帶著十幾個毛孩子在庭院裡嬉笑、打鬧、亂竄。

我們家鄉靠山臨海,吃不起豬肉卻有豐富的水產,包餃子用的大多是海鮮料。現在,在南國大酒店裡昂貴的海鮮,那時在膠東海邊的山村漁家還都不值啥錢。就像我現在居住的江南菜場,豌豆苗都幾塊錢一斤,那個時候我們家鄉都是用來餵豬的。三鮮餃、海蠣餃、魚肉餃、蝦仁餃,膠東老家的餃子真鮮呢。海味加上嫩嫩的韭黃,讓你到老都忘不了家鄉的味道,想起來就會口水漣漣。

最讓人難以忘懷的是鮁魚餃子。鮁魚是渤海灣裡特有的魚種,肉厚少刺,細膩滑嫩。新鮮的鮁魚出水後,埋在雪堆裡,雪堆就是農家的電冰箱,保鮮、保溫。用時一劈兩半,剔去魚骨,棄掉頭尾,用刀剁成細泥,加入肥豬肉丁,慢慢加入清水,向著一個方向攪拌,攪到魚肉起勁,再加入切好的韭黃,攪均拌勻。調餡是個技術活,調味料的加入都是老祖母親自操作。每次老祖母一淋上麻油,我的口水就流個不停。那個鮮香啊,沒法形容。

吃餃子,餃子本身的味道重要,佐料更重要。不同餡料的餃子要配以不同的佐料,這裡邊頗有講究。吃鮁魚餃子要以山西老陳醋為主,配以醬油、香油,叫做三合油。佐料裡不用姜蒜,以突出海魚獨特的鮮香。

那年頭,山村貧窮,一個男勞力幹一天農活,記十個工分才值五分錢,一個婦女壯勞力幹一天活記七個工分值三分錢,哪裡會像現在的爺爺奶奶給孫子發紅包,動輒500、1000的。那可是天文數字啊,對我的祖父、祖母來說那是八輩子也掙不來的鉅款。奶奶沒法給每個孫子都發壓歲錢,於是她把壹分、貳分、伍分的人民幣鋼鏰兒放在鹼水裡洗乾淨了,包在餃子裡,誰吃到了就歸誰。

熱騰騰的餃子端上來了,一大家子人吃得興高采烈。那個高興勁啊,比我們現在在五星級大酒店吃大餐還開心。忽然,我牙上一緊,高聲喊起來:奶奶,我吃到錢了,我發財了!奶奶幫我從嘴裡摸出來一看,哎呦喂,我這個大孫子真是好福氣,是個伍分錢!奶奶這個樂呀。她的心頭肉,當然是長孫。現在伍分錢的鋼鏰兒在市場哪裡還算是個錢,都幾乎不流通了。可是當年,那可真是個大錢哪,在農村供銷社裡,能買兩塊牛奶糖或一隻雞蛋。五十多年過去了,當年在小山村的春節吃到伍分錢鋼鏰兒的喜悅心情,到現在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人對家鄉美味的記憶,可能會超過語言。五十多年過去了,我已經說不準家鄉的語音,話語中有了越來越多母親故土江南水鄉的元素。但對故鄉食物味覺的固執,卻從未改變。我把北方的包子、餃子、饅頭、麵餅、麵條兒……統統帶來了江南,用味覺維繫對家鄉的親情,牢牢拴住那份鄉愁,深深地藏在潛意識裡。我還成功的同化了我江南土著的妻子,讓她也成了麵點製作的高手。我對老祖母的愛,對她的依戀,也都系在對她的味覺依賴裡。想奶奶了,眼前總閃現她圍著鍋臺轉的身影。

和我一樣吃到一枚伍分錢鋼鏰兒的還有小敏子。他是我多年後到河北求學時的鄰居。那時他剛剛工作,在一個紡織廠裡當保全工學徒,一個月拿12塊錢。那個春節,他吃到了一個伍分錢鋼鏰兒,可能是太高興了,他張口一喊,不想鋼鏰兒竟然滑進了胃腸裡。第二天小敏子大便沒去廁所,一大早他躲進工廠大門外的小樹林挖了個坑。找到那枚鋼鏰兒後,他把它清洗乾淨,裝進了錢包裡。上世紀70年代早期,在紡織廠的食堂裡,伍分錢可以吃一頓一菜一湯的午餐呢。

在那個貧窮的年代,吃頓餃子真不是件容易的事。老話說,原湯化原食。普通人家吃一頓餃子,把煮餃子的湯也都喝了下去。煮餃子的湯也是美味。

餃子具體發源於何時,已經無法考證。但唐朝時就已經有了餃子卻是無可爭辯的事實。考古發現,在新疆吐魯番阿斯塔納唐朝古墓中就發現有餃子,因為氣候乾燥,餃子的形狀和顏色都儲存得相當好。1978年10月,山東的滕州薛國故城的一座春秋晚期古墓中,在一件銅器裡也發現了餃子。那餃子長有5—6釐米,形狀不算太標準,呈三角形。它或許是最早的餃子吧。如果從那時算起,餃子就有了2500多年的傳承。山東或許就是餃子的故鄉。

大年初一,在餃子裡包錢,也不是我老祖母那輩人的發明。它有著久遠的歷史。據明代劉若愚的《酌中志》記載,餃子在明朝皇宮中叫做“扁食”。說正月初一,“飲椒柏酒,吃水點心,即扁食也。或暗包銀錢一二於內,得之者以卜一年之吉”。大年初一吃餃子的習俗大約起於明代,在裡邊包錢用作祝福吉祥的習俗,大概600多年前就有了。

餃子,最早寫作交子。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不同的地域,還被稱為角子、扁食、煮餑餑、餶飿等等。中國古代,年三十有守夜辭歲的習俗。人們在年三十的長夜之中,要把備好的肉菜調製成餡料,然後和麵擀成麵皮,把餡料包起來,叫做包辭歲。到午夜12點時下鍋煮了全家共食。按照古老的天干地支計時法,12點被稱為子夜。年三十鐘聲一響,就進入了新的一年,稱為“更歲交子”,時間長了,人們就把此時吃的這種食物叫做交子,後來不知哪個秀才加個食字偏旁書寫成了餃子,這大概就是餃子名稱的由來。餃子的餡料為啥要有肉有菜呢?山東人說,那是“有財”的諧音,圖的是個吉利。

膠東地方不但年節要吃餃子,但凡重要日子也吃餃子。比方朋友、親戚來訪,家裡有了喜慶日子都要招待吃餃子。有些地方新婚的新郎、新娘結婚要吃餃子,回門也要吃餃子。回門的餃子叫做“屁打餃子”。新郎、新娘離開孃家的那天,丈母孃要提前包好40個餃子,藏在新娘花轎的座位底下,還要派人專門到有兩條河交匯的地方去取“交(河)合水”,讓跟轎子的人帶上。當晚,新郎、新娘要用“交合水”煮了餃子吃。據說吃了這樣的餃子,夫婦就能百年好合,永不變心。因為這個餃子是放在新娘屁股下面的,因此叫做“屁打餃子”。名稱雖然不雅,卻表達了一對新人永久相愛,天長地遠的美好願望。

十多年後,又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春節。那年,我已經當了幾年的兵,做了連部文書。我沒有去江南的家探望父母,而是回到了被鄉愁牽引的膠東小山村。兒時故鄉潛藏在我身上的味覺,依然化成了腸胃中獨特的酶,牽引著我走向膠東的那山那水。家鄉的滋味,從生理到心理雙雙拴住了我的親情與鄉情。

老祖母聽說當兵的長孫回來了,崴著一雙三寸金蓮的小腳,從縣城趕了回來,開啟塵封已久的柴門,迎接我的歸來。

風雪地裡,她站在村口迎我。正是黃昏時節,暮色籠罩田野,樹林和房舍都靜悄悄的,遠山成了一片菸灰色,只有老祖母的身影清晰地映入我的眼簾。風吹動她的衣襟,擾亂她額頭上的白髮。遠遠地看到她,我快步跑了上去,把她抱起來,扛在了肩上。一米八的大個軍人,肩上扛著一個瘦小的老太太,大步走在風雪裡。街上的鄉親們見了,頻頻打著招呼:三奶奶,你好福氣。

那個年月,天天割資本主義尾巴,割得家裡空空如也,家徒四壁。再窮,也得過年。沒有肉,沒有菜,奶奶做主,剝了掛在牆上的花生種子,用杵子搗碎了,拌上紅糖,又加上些小棗,祖孫兩人,包了頓紅糖花生餡餃子。這樣的餃子吃下去消化不良,害我鬧了兩天肚子。這頓餃子是我記事以來,吃得最寒磣的餃子。

打這以後,改革開放的春風,吹綠祖國的大地。農家的日子一天天好起來了,中國人的日子好起來了。老祖母被阿叔接到了縣城頤養天年,她再也沒有包過這樣無奈的餃子,我也再沒吃過這樣寒酸的餃子。

回到江南之後,有一天我讀《紅樓夢》,讀到第四十一回,寫的是賈母陪劉姥姥逛大觀園,此時有丫鬟提來食盒請她們吃點心。賈母問是什麼,丫鬟回說是油炸螃蟹小餃子,賈母聽了皺了眉頭說:“這油膩膩的,誰吃這個!”

這史太君吃膩了的小餃子,可是江南不可多得的名食。

根據《紅樓夢飲食譜》介紹,這個油炸螃蟹小餃子的製作過程相當複雜。

首先要取清水大螃蟹三到四個,洗淨蒸熟,剔去100克蟹黃、150克蟹肉。鐵鍋中加100克熟豬油燒熱,放入蟹黃蟹肉炒幾下,加入黃酒、加鹽、蔥姜等,這是做餃子的主料。然後將400克去皮豬腿肉剁成肉泥,加進肉皮凍200克,精鹽5克、醬油10克、白糖10克、蔥薑汁25克、麻油25克,然後倒入主料,一起攪拌均勻,再加入少許胡椒粉。這之後,用精白麵粉500克,擀成120個3.5公分的小餃子皮。餃子包好,放沸水籠子中用旺火蒸10分鐘,取出後,不等放涼就入熱油鍋中炸,待外皮發黃立即撈起。稍微冷卻後,再次放熱油鍋中炸,炸到金黃色時撈出,瀝去油,裝盤。就算大功告成。

要問這油炸螃蟹小餃子有多鮮香,吃了的都知道。

這樣精緻的餃子,我那小山村裡的老祖母,她是聞所未聞啊。

今年中秋,桂花兒香了,鱸魚肥了。我想喊兒子、兒媳回家,中秋節包魚蝦餃子給他們吃。我想,江南沒有膠東老家的鮁魚,鱸魚也是美味。電話接通了,不等我嘮叨完,兒子就把話打斷了。他說:老爸呀,你真是OUT了,這都啥年代了,還過節吃餃子,我早吃膩了。滿世界的山珍海味啥沒有啊?你要吃啥,我帶你五星級大酒店去。

放下電話,我半天沒吭聲。這臭小子咋跟史太君說話一個味?吃餃子,還吃膩了?

時代變了,或許餃子真的不再是餐桌上獨有的美味。可那一絲絲的鄉愁,分明還在那餃子餡裡啊。

最新評論
  • 這菜好吃到到飆淚!皮Q肉嫩,香掉魂
  • 萬物皆可酸,這或許才是本味之外的誘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