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家的節日是那樣的純樸,有時就與農曆二十四節氣聯絡在一起。象冬月裡的“冬至”,人們是非常看重的,這一天,家家戶戶都要吃餃子,據說“冬至吃‘煮角’(餃子),一冬不會凍耳朵”,於是,大家都害怕凍壞了耳朵,就做餃子吃。那時的冬至餃子都是蘿蔔餡的,好吃極了。
進入臘月,年氣就來了,先是五豆節,緊緊接著就是臘八節。各地的臘八節都不一樣,南方人興吃臘八粥,北方人興吃臘八面。臘月初八天一亮,主婦們早早起來,洗臉洗手進了灶房,踢踢咚咚開始做飯了。鍋底下生起了火,有了熱水,就開始和麵了,和好窩在小盆裡,放在鍋項裡讓熱著,才開始淘菜切菜乾其他。
關中人有個習慣,“早晨米湯(稀飯)晌午面",人們早已習以為常了,不這樣吃就覺得不美氣。可奇怪的是“臘八面"卻是在早晨吃。人們不但不反感,反而充滿了期待。
那時三年困難時期剛過,主糧是非常短缺的,成天吃雜糧,整整一個冬天,主要的飯食早晨就是玉麥糝熬紅苕。熬得極稠,又甜又粘,吃了很頂飢,省下了饃饃。中午是玉麥面攪團,雅稱“水圍城”,舀一勺稠攪團放碗裡,澆上有些許蔥花臊子的水水,然後劃拉著吃。吃後肚子脹脹的,但很快就餓了。老人們總結了兩句話,一句說:米飯熬粘(讀ran)咧,孫子圍嚴咧。
一句說:包穀面,打攪團,欠兒不如欠老漢。(欠,疼愛)簡單的俚語鄉言,背後透著老人們的無奈和辛酸。
那時的生產隊,好的麥季每人能分一百來斤麥子,差的分個幾十斤,要吃一年喲!而且還要“行門戶”用,親戚家有了紅白喜事,客人隨禮都是饃饃,少則二十個,如果是外家、女家,就要拿八十至一百個饃饃。有限的麥子有限的白麵就這樣用完了,平常吃頓白麵條,甚至做頓白麵沫糊都是稀罕。蒸饃時面搓(讀cai)的很軟,女人們說:“稀稀和和,多吃個饃饃“,省下的就是掙下的嘛。
至今記著一個笑話,生產隊幹活休息,五婆鄭重其事地告訴大夥兒一個祕密:黑麵做的沫糊很好吃,香荃香荃!
要知道,現在的八零麵粉人還嫌黑,那時,磨每百斤麥子只留四五斤麩子,有的人更仔細,“連麩倒”,也就是把麩子全倒進面裡攪勻了吃。蒸的黑饃有時都發粘。
這會兒見說黑麵沫糊好喝,許多人就很嚮往了。第二天干活,上工路上,四娘也鄭重其事地告訴大夥兒說:唉,昨天聽五嫂說黑麵沬糊好喝,我回去馬上試驗,幾個婦女急了,迫不急待的問:香不香?
四娘撇撇嘴:難吃死了,又澀又粗。
滿懷期待的人們失望極了,從此,五婆有了一個雅號:黑麵沫糊。這個笑話流傳了好幾年。
在這樣的歲月裡,一頓白麵條因了臘八節而充滿了誘惑和吸引力。今天的年輕人是想象不來的。
先一天,賣豆腐的也瞅準了“商機”,早早到巷裡吆喝,“豆腐,豆腐,豆腐來了……”主婦們早早等在門前,用黑豆黃豆換來了豆腐。臘八面的臊子一定要有豆腐,沒有豆腐,臘八面就顯得太寒酸。那時候沒有肉吃,豆腐就成了第一位的好食材,村上平時能吃起豆腐的也沒幾家,大家都一樣。但臘八節的面,再窮都要有點豆腐,才顯得莊重。“能窮一年不窮一節",所以,臘八面只所以被期待,除了白細麵條外,還因為臊子裡面有豆腐丁,這該是多麼的吸引人啊。
案板上叮叮咚咚,紅白蘿蔔切成了筷子頭大的小丁,還有那麼一小塊豆腐,也切成小丁,單獨放在碗裡,均勻地撒上一點點鹽椒入味。蔥、蒜是有的,生薑很稀缺,都切好,把大鐵鍋的熱水舀光抹淨,倒點油在鍋裡,先把蔥蒜蘿蔔放進去炒,再放豆腐一起炒熟,添上水,燒開,把麵條放進去煮熟了,這樣湯麵就比較粘,人稱“連鍋面",連鍋面不象清湯麵那樣利湯寡水,吃起來特別熱乎,很適合冬天吃。灶房窗邊的繩子上還掛有編成辮子陰乾的香菜,揪上一小撮揉揉,再放進鍋裡,那一鍋麵因了豆腐和幹香菜而變得香氣四溢,無上尊貴。
灶房裡,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孩子們早跑到前門口,在溫暖的Sunny下蹦著跳著取暖玩,一邊唱兒歌:
天長了,夜短了,
年哈(下)不遠了。
過一冬至,長一中指,
過一臘八,長一杈把,
過一年,長一椽,
過一正月十五,長得沒母兒。
他們用手比劃著。因為早聽媽媽做飯時嘮叨過:
十月的天碗裡轉,
好媳婦做不出三頓飯。
天太短了,晚上做針線多費油啊。前門口的臺階上特避風,是諞閒傳的好地方。爺爺把手袖在袖筒裡,鄰家伯伯已端著盛滿臘八面的飯碗吸溜得正香,上面的油潑辣子調的紅淌淌的。爺爺若有所思地捋著白鬍須,滿懷嚮往地說:冬至當日回,九九一陽生。
對門的五爺號稱“字文家",他搖頭晃腦地念起了很好聽而且文縐縐的歌謠:
一九二九冰上走,
三九四九凍破石頭,
五九六九河邊看柳,
七九八九楊花開透。
正吃著飯的伯伯怕落了後,顯得自己沒知識,他一邊很香的吸溜著麵條一邊口齒不清的說:冬至寒食一百五,寒食吃麥六十天。
爺爺大約聽到“吃麥"心裡高興,喜滋滋的道:“九盡"楊花開,春天就要來了。
娃娃們並不太懂得意思,但卻從中聽出了春天、Sunny、溫暖的資訊,嗅出了麥子、麥面饃、鍋盔饃的味道。他們的臉凍得通紅,耳朵上結著紫黑的凍瘡,兩隻手背黑粗透紅,不知是垢甲還是凍瘡,這大約是寒冬的傑作。但孩子們卻因臘八面的吸引力充滿了歡樂。盼吧,望吧,寒冷的冬天就要過去,萬木爭榮的春天猶如一個調皮的小搗蛋鬼,已經在前面探頭探腦了。
聽到喊“吃飯了",孩子老人很快都圍坐在桌桌前。桌桌上,一碟醃大蒜,一盒油潑辣子,還有一碟剛從醃菜缸裡撈出切碎的酸菜,那可是芥茉葉窩的,比蔓菁葉蘿蔔葉窩的都好,滲滲(讀sen)的芥茉味喲,上面撒上紅辣椒麵,潑上了油。一碗碗臘八面冒著熱氣,裡面的臊子紅紅綠綠,刺激著人們的食慾,看得孩子們直流口水。急急地端起了碗,他們小手凍得紅腫,滿是皴裂的紫紅口子,又冰又涼,暖在熱碗上,讓熱麵條的香氣直衝鼻子,該是多麼的愜意啊!
飯畢,案板上還剩了半碗麵條,這是媽媽特意為後院的雞們留的。洗刷完畢,她就來到後院,把飯倒在雞食盆裡,然後“咯咯咯,咯咯咯……”地叫起雞來,雞們飛奔著,扇著翅膀,“咯嗒咯嗒”地叫喚著,撲向食盆,接著是急急的啄食聲,“梆、梆、梆……"象誰在敲著爛銅盆子。
完畢,媽媽鄭重的給孩子們交代說:一定要為雞們留,吃了臘八面,母雞才下蛋。這是必須的。
“五豆節”是一年中最後的五里坡,“臘八節"是八里店,“臘月二十三灶王節"是二十三裡鋪,不用揚鞭,除夕夜的“年關"就在眼前!邁過去,新的一年將是陽關大道,金光大道,孩子們,使勁地奔跑吧!
作者簡介:
凌琴,姓王,喜文學,愛繪畫,好音樂,樂文史。多年筆耕,鮮有成就,歪歪斜斜,一串腳印。興來舞文弄墨,時結青澀小果,樂人悅己,不值一提。自以為天地間一匆匆過客,如草芥之於土地,浪花之於江河,微留劃痕,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