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買點心請認準餑餑鋪子。餑餑,就是點心。
吃點心,北京人有種換著花樣兒的認真
說北京是美食荒漠的人,一定沒仔細吃過北京的點心。
最近幾十年,各地同胞對北京點心有兩個誤會:一是認為北京沒有好點心——這是當年周作人寫文章說的,好多人就真信了;二是外地朋友對北京點心的認知,完全被“稻香村”一葉障目,不認別家,這讓北京點心有點尷尬。
▲稻香村的山楂鍋盔。許多人初到北京,都會買稻香村的點心。
誤會年深日久,北京點心急需表白。北京哪兒的點心最好吃?北京的點心應該怎麼吃?有什麼講究?今天一定給您捋清楚嘍。
北平,沒餑餑不過日子
說相聲的天津人郭德綱,唱過一首老北京的太平歌詞,叫《餑餑陣》:
花糕、蜂糕、千層餅,
請來了大八件兒的餑餑要動刀兵。
核桃酥、到口酥親哥兒倆,
薄鬆餅、厚鬆餅二位英雄。
雞油餅、棗花兒餅親姐兒倆,
桃酥餅、油糕二位弟兄……
▲龍大嬸家的桃酥餅(上)與牛街的龍福餅。
一首太平歌詞,數了幾十種老北京點心,有甜有鹹,有葷有素,唱得人滿嘴流哈喇子,聽完就得直奔餑餑鋪。
老北京所謂的餑餑,即糕點,是老北京離不開的社交神器。舊時北京人崇尚禮儀, 走親訪友、婚喪嫁娶,都靠餑餑交際。去四姑姑家聊點閒話,裝個餑餑匣子;去二大爺家借點東西,裝倆餑餑匣子;多少年不來往的遠房親戚突然造訪,甭管好事壞事,臨走之前,務必讓帶走幾袋子零食白酒——再提倆餑餑匣子。
不帶餑餑就出門,顯得不懂事兒。親朋好友會在背後議論:沒裡兒沒表兒的。
▲老一輩講究,餑餑都拿匣子裝;年輕人就比較簡單,打包盒就行。
北京人好排場,講規矩,吃東西時尤甚。餑餑不能亂買,要跟著時令吃:
二月吃碎蜜供;三月吃紫蘿餅、玫瑰餅;四、五月的粽子、五毒餅不能錯過;六月的綠豆糕亦不可缺席;七、八月買自來白、自來紅;九月花糕、十月芙蓉糕;十一月的薩其馬很重要;臘月裡,梆硬的糖瓜要上供;正月裡,元宵不吃不吉利。
▲粗糧餑餑。
▲老北京名點自來紅與自來白。這是多少北京孩子的童年記(噩)憶(夢)啊。
從前,北京人的“時序食單”極為嚴格,天子腳下,吃塊自來紅也要有形式感,做個藤蘿餅也有一番說辭。很多“窮講究”沒意思,唯有藤蘿餅值得一提。
藤蘿餅這種點心,現在極少見了,非常可惜。它是北平人與夏天溫柔的約定。
美食家唐魯孫在文章中寫過,夏天時的丁香藤蘿,引得狂蜂醉蝶回舞,餑餑鋪門口就貼起“新添鮮藤蘿餅上市”的紅紙條。藤蘿餅和鮮花餅有些相似,只是把玫瑰換成了藤蘿花,氣味更加清新,口感酥鬆香甜,能夠清晰地感受到花瓣在口腔中零落成泥。夏日午後,一塊餅、一口茶,優雅吃完,吐氣如蘭,一場下午茶几乎變成一種修行。
▲北京的鮮花玫瑰餅,餡兒換成藤蘿花,就是藤蘿餅。
家境好的人家親手做藤蘿餅,最有樂趣。他們往往有一個乾淨的小院,院裡支了爬架,種了一株紫藤。夏天的傍晚,坐在爬架下賞月看花,一日一日看著紫藤逐漸含苞,歲月靜好。待到似開未開,便摘花,洗淨,和油脂丁、白糖、松子拌勻,包上油皮,放到鍋裡蒸。點心蒸好,像包子,但是味道比烘烤的細膩、噴香,還多了浪漫的味道。
現在的藤蘿餅,大董烤鴨做得不錯,只在夏天供應。大董價貴,普通人可選桂香春——一家開了二十多年的連鎖點心店。味道也還不錯,只是不如大董的細膩。
▲稻香村的糕點。其實現在很多衚衕裡的老北京,也常去稻香村買點心。
其實說來說去,稻香村實在是個不錯的品牌,最大的優點就是便民、點心全,《餑餑陣》裡提到的點心,稻香村多一半有售。它還兼賣主食和熟食,蒜腸、素什錦甩超市的品牌貨八條街。
外地朋友認稻香村,其實北京人也認。逢年過節,本地人互送稻香村,沒毛病。只是老北京人不甘心。
帝都,網紅點心嘗一嘗
這年頭,幾乎每個城市都有幾種網紅點心,北京的網紅點心,首推乳酪。因為乳酪根基深厚。曾經很長一段時間,北京是一座“沒斷奶”的城市。
清朝統治中國276年,滿族影響了整個北京城的飲食習慣。曾經的北京,上至皇帝,下至販夫走卒,無奶不歡。而乳酪,是奶製品中的人氣之王。
▲北京乳酪,膚如凝脂、細膩柔軟。
北京的乳酪,和西方的cheese完全不同。《紅樓夢》裡,襲人愛吃“糖蒸酥酪”,正是此物。
北京乳酪細膩如凝脂,柔軟如涼粉,像布丁,但比布丁“水靈”,是滿洲人日常的冷飲。乳酪的原料是不摻水的牛奶,調入少量酒釀和糖,先以火烤,再用冰鎮,經歷冰火兩重天后,凝結成凍,口感細膩甜美,冰涼沁人心脾。老北京的夏天,沒有空調電扇,吃完午飯,如果能找個陰涼地兒吃一碗酪,那就是天上人間。
從前的京劇名角兒言菊朋說過,喝完加松子仁的酪,彷彿平添幾分仙氣,到了臺上,胡琴高半個調門,都卯得上去。從前的人買酪,可以找挑擔子的,也可以去奶茶鋪。說是叫“奶茶鋪”,其實都是賣酪的,熱牛奶也有,也賣奶製品,但唯獨不賣奶茶。
▲據傳乳酪魏的手藝是打宮廷裡學出來的,擅長製作炒酪乾兒、奶捲兒傳統乳酪,一年四季都有乳酪賣。
現在買酪,“乳酪魏”算是年深日久,客流量依舊。大概是因為他家分店多,牛街、西單、增光路,到處都是。價格不貴,品種豐富:原味乳酪、香芋乳酪、藍莓乳酪。還賣酪幹、鴛鴦奶捲、奶油炸糕。
鴛鴦奶捲是用牛奶結成奶皮,一邊卷山楂糕,一邊卷芝麻餡,放在雪白的小盤上,顏色特別好看,口感層次豐富。酪幹是把乳酪烤成乾貨,嚼起來像太妃糖。它方便儲存,不出數兒,非常貴,屬於走親訪友的高階手信。從前,一家奶茶鋪一整天也賣不出去兩斤酪幹。
▲一碗居老北京炸醬麵,也兼賣奶油炸糕。
其實除了乳酪魏,北京還有田記乳酪鋪、文宇乳酪,內容大同小異,口感差不太多。十二年前,文宇乳酪曾是南鑼鼓巷一霸,門前每天排大隊,一天只賣300碗。十二年過去,文宇乳酪品質依舊,人氣卻大不如前。幸好當年沒有“網紅”一詞,否則一句“過氣網紅”,實在是老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北京第二家網紅點心,當推白記年糕。白記是牛街老字號,以前開在清真超市裡,後來有了臨街視窗,就被架上了北京年糕界的C位。每到週末,尤其是過年前,白記的年糕盒子能引來雙層的長隊,排隊的人不分年齡,一律裹得嚴嚴實實,原地一站,就是半小時。
▲白記年糕,是一常年排隊的存在。
白記的年糕,包裝簡陋,一個透明塑料盒裡,江米年糕、黃米年糕、紫米年糕、芝麻卷糕、椰蓉卷糕、山楂糕……七八種混在一起,外形剽悍,色彩豔麗,用料實在,新鮮軟糯。就算老人吃,也不會粘掉假牙。
▲白記年糕,從左至右依次為:桂花芝麻糕、驢打滾兒、盆糕、江米年糕。
在白記買年糕,還有個特大的好處:可以順便逛牛街。牛街是老北京回族聚居區,賣上好的牛羊肉、清真點心。買了年糕,回不去家——那邊堵車太厲害。於是大店小攤逛下去,賣鮮牛羊肉的、賣驢打滾、糖火燒的、賣羊眼睛牛舌頭的……食慾和勇氣一路膨脹,吃得紅了眼。偶爾路遇一隻待宰的小羊,捆著四肢躺在路邊,菩薩心腸的肉食者,在那一刻也能動了殺心。
北京,尋找老味道的復刻
在小說《駱駝祥子》中,老舍寫過一段“北京漸漸失去的排場”:“它的排場,手藝、吃食、言語、巡警……已慢慢地向四外流動,去找那與天子有同樣威嚴的人和財力的地方去助威。”
▲富華齋的棗泥松仁餅和梅乾菜餅。
老舍說的,是所有北京人的不甘心:其它地方正在變成北京,北京正在變成其它地方。當所有的城市都能吃到味道統一的北京點心,北京土著如何再為家鄉驕傲?
於是老北京人千方百計地尋找,尋找那些帶著更加深刻的歷史痕跡,能夠承上啟下的點心店。
有家叫龍大嬸的餑餑鋪,在崇文門,接地氣:小門臉兒,不能堂食,北京阿姨親自銷售,視窗散發出濃濃的“為人民服務”的味道。
▲龍大嬸餑餑鋪,鋪面小,接地氣
龍大嬸的餑餑,主打肉燒餅,牛肉燒餅、羊肉燒餅,很多地方買不到。餡大、酥脆、層次豐富,完全不油膩,也沒有明顯的羶味,尤其適合冬天吃。螺獅轉兒、炒紅果、糖火燒,這些常規點心很齊全,物美價廉。喜歡糖火燒的人多,“會吃”的少,這種黑乎乎的麻醬疙瘩不能吃新鮮,得撂兩天,放得裡面軟和了,才香甜。
▲龍大嬸餑餑鋪的牛、羊肉燒餅(上),與螺獅轉兒(下)。
不過老北京人最在意的,其實是她家的鈣奶元宵。
北方人過年,一定要吃元宵,北方的元宵是活力的象徵。解放前,餑餑鋪的手藝人最愛做元宵——露臉!找天氣晴好的上午,在鋪子門口擺上直徑一米多的大笸籮,放進十幾斤江米麵和元宵餡兒,手藝人抓著笸籮口邊,將笸籮前後猛搖15分鐘,元宵就逐漸成形。勞作者大汗淋漓,圍觀者鼓掌叫好,產品瞬間脫銷,可謂冬日勝景。
▲龍大嬸家的鈣奶元宵餡兒。
南方人愛吃湯圓,口感不比元宵密實、彈牙。龍大嬸的鈣奶元宵油炸之後,外皮焦黃矜持,咬上一口,內心熱情四溢,像極了北京土著。冬日的上午,穿得暖暖和和,去餑餑鋪買一碗炸元宵,站在路邊吃完。望著眼前的車水馬龍,繁華錦繡,會陡然生出感慨:生活何必拼命,有一碗元宵就能過個暖冬。
▲過生日吃元宵。這是個什麼講究?
有的老北京過生日也吃元宵。學者王世襄的兒子寫過書,說家裡有兩個北京老僕,日子過得複雜極了。每年女僕生日,要吃三頓元宵,再請男僕吃一頓打滷麵。男僕不想吃,也要強吃,這叫“挑壽”,吉利,不吃不給人面子。吃完一碗,不能撂筷子,還得再勉強挑一點,寬寬地澆汁,對女僕說:“您這面真好,我又挑上了。”年年如此,年年一樣的臺詞,好不尷尬。還好現在的北京人沒這鏡頭了,老北京的點心應該發揚光大,老北京的臭毛病就隨風散了吧。
還有平安裡的富華齋餑餑鋪,也算一家。
▲富華齋店內,環境典雅,處處見精緻。
富華齋不算老字號,卻在努力復刻老味道,近幾年頗有人氣。高屋大堂,餐具精緻,顧客滿座,就像老舍《四世同堂》中餑餑鋪的樣子:屋中充滿了溫柔的糖與蛋糕,還有微微的,一點奶油的氣味,使人聞著心裡舒服安靜。
▲在富華齋,時光是寧靜的,時間是靜止的。
屋裡裝飾著復古的花瓶、座鐘,彷彿夢迴清朝,就連點餐的方式,也像書裡寫的那樣,看不見點心,只有高高的櫃檯,忙碌的夥計,殷勤的掌櫃。給你一張選單,有些點心認得,有些不認得,猜著買,猜著吃。
富華齋復刻了舊日的餑餑鋪子,也復刻了一些不常見的北京點心——七星點子、孫尼額芬白糕、重陽花糕……
▲富華齋的七星點子和孫尼額芬白糕。
點子這種點心,揹負著千古不解之謎。從前,點子分甜鹹兩種,用油酥白麵、白糖,或椒鹽、奶油做原料,餑餑鋪裡買不到,只供私人訂製,專門用來祭祀。祭完撤供,一家子把點子分食,叫“散福吃克食”。
皇宮裡,忌日多,點子吃不完,於是有人把點子收起來,做成醬,賣給王公親貴們吃——這是唐魯孫的書裡說的。唐魯孫肯定沒騙人,但這個“點子醬”到底是什麼?怎樣味道,如何做法?毫無頭緒,實在奇怪。
▲富華齋的點心,看著就想吃。
富華齋的七星點子,與唐魯孫形容的點子還有些差別,小小的白色圓餅,味道香甜,奶味濃厚,圓餅上七個點點,有些呆萌可愛。咬一口,甜酥不膩,適合零嘴,也適合充飢。這道點心,北京還沒有哪家點心鋪賣過。
富華齋還有一絕,據說當年是慈禧最愛——芸豆卷。芸豆卷也是甜食,做法是將芸豆煮熟、搗爛、成糊、過濾,定型後包進豆沙、黑芝麻之類的餡料,外皮雪白,綿軟細膩,內裡甜而不膩。這種點心非常容易變質、乾硬,很多人不喜歡。
▲富華齋的慄蓉酥和芸豆卷兒,誰能忍住不吞口水?
可富華齋的芸豆卷,真的很難拒絕。首先,它顏值極高,小小一塊如同麻將牌,令人愛不釋手;其次,它將芸豆外皮的細膩發揮到了極致,外皮微涼,入口即化,綿密細緻,難以想象,口感似溫暖的落雪,甜蜜如情人的耳語,最難得的,是帶著一股少年般的新鮮感,不幹不軟,溼度剛好。可惜這種點心保質期非常短,哪怕冰箱儲存,也放不了多久,不適合遠端攜帶。
還有慄蓉酥、馬奶子糖沾,也非常出挑。味道並非與市面上的風格有太大出入,但是用料好、步驟精細,再配上一壺熱茶,吃起來格外盡興。
▲馬奶子糖沾,其實就是薩其馬,不來一塊兒嗎?
看到這兒饞蟲都被勾出來了?有空去北京逛吃逛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