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一家人坐著奧地利航空回家。路上發了兩頓飛機餐，健壯瓷實如鐵塔一般的金髮空乘，發到手上的餐食，小而袖珍，大概是給落難豌豆公主吃的，一小塊甜點，一小碟通心粉，一邊吃一邊暢想：回去要好好吃一頓，首先，來點素的，炒得剛剛好綠油油的小青菜，回味有一絲甘甜，再來盤上海特產紅燒肉，筍乾紅燒肉亦可，主要為了下飯，醬鴨糖醋排骨薰魚不拘，都可以嚐嚐，開啟味蕾的感覺，再來一個雞湯煨百葉結，提提鮮味。整整十天，實在吃夠了德國的豬肘，豬排，豌豆湯……
下飛機不敢多逗留，我在心中想，啊，離家越來越近了，飽餐一頓不遠了。
結果剛把我們送回家，我爸媽禮貌告知，非回自己家不可。手機上一看，各送菜app，一顆青菜都搶不到。幸虧這時候我小姨雪中送炭，送來整整一麻袋上海青菜。小陳看著一大袋菜，面露難色：我不是很喜歡吃這種菜呀。
都這種時候了，還挑什麼？
與此同時，小陳宣佈了對廚房的獨裁統治，任何人不允許在他的廚房裡發表各種意見，只要隨便說句什麼，他就把鍋鏟一放，說：那你來做。
因為蔬菜的緊缺，一開始我沒注意他廚藝有什麼問題，連著吃了好幾天素後，開始覺得有點不對，像大灰狼每天茹素，百爪撓心，這不是屬於我的生活呀。
我竟然開始深深懷念起他原來擺在廚房的那幾十瓶調料，裡面有排骨醬有海鮮醬還有瑤柱xo醬，好歹有那麼點象徵意義。搬家時發現所有調料過期，一瓶沒留。我就好奇：你怎麼沒重新買一批？
小陳開始了重磅反擊：不是你說讓我不要買，現在你嚐到的就是我真實的手藝。
那能不能做點肉呢？
急什麼？我現在還沒建立起處理葷菜的信心。
話音剛落，我立刻開啟手機，一鍵撥款，買點調料，再買點肉，做點有味道的菜，行嗎？
和往常一樣，小陳在金錢的力量下屈服了，他去麥德龍大買特買，據說把每一個貨架都看了一遍，帶回來無數咖哩醬，鮮雞汁，五香粉，爆炒醬。
其中用得最熟練的，莫過於醬油。炒素菜的時候，小陳只有一個問題，不知道該放多少鹽。鹽對他來說，像一種無法掌握的魔術，每次不是鹹到了一塊，就是淡而無味。後來他發現，醬油很好用，蛋炒飯炒著炒著，變成了醬油炒飯。
來到新的領域後，他有了比鹹淡更操心的問題，菜怎麼樣才能自證自己熟了？
比如豆角炒肉，端上桌的瞬間，我以三十多年來的人生經驗作出第一判斷：看起來沒熟。
小陳自是不信，反駁說：炒了很久呀。
吃幾筷子後，他端進去開始重新翻炒，炒差不多，端出來告訴我：放棄豆角，肉絲還是可以吃一吃的。
他蒸魚，第一次用微波爐蒸，蒸出來魚身發乾，第二次上鍋蒸，賣相極好，但是吃著吃著，傳來小孩驚喜的叫聲：哇，這條魚裡面有血！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魚裡有血呢！
這時他爸爸倉皇失措從廚房跑出來，我利用某種生活常識，勸說：不如放微波爐熱一下，馬上就熟了。
小陳搖頭，說不行，他有他廚師的尊嚴，他非要用鍋加熱不可，他部署的意見是：先把沒血的地方都吃了，這樣就不影響整體口感了。這時我拿筷子戳一戳肚子，一股血水冒上來，不禁佩服起偉大的兒子，把血當成了生活的驚喜。
連吃幾天重口味菜後，我變心了，又開始想念一開始那些沒什麼味道的蔬菜，平平無奇的番茄炒蛋，它們雖然不能帶來驚豔，卻很穩定。
整件事情好像一開始你跟一個慣常素顏的女孩子說，有時候也要打扮一下嘛，你還這麼年輕。然後新手就犯上了用力過猛的毛病，不畫成猴屁股就覺得這個妝面不全。
但小陳又的的確確，是按照網上的做菜視訊，一步步來的。
他做番茄牛腩，做了整整三小時，因為殺千刀的菜譜提供者說，炒好後要用小火慢煨兩小時。我勸他，不如把牛腩扔進高壓鍋，三十分鐘差不多熟了。小陳不同意，堅決一板一眼跟著食譜做。煨一個小時後，才大喝一聲：糟糕！
這天晚上的番茄牛腩，小陳問好吃嗎？我沒敢說實話。周作人寫《北京的茶食》，說東京的茶食店點心都不怎麼好吃了，只有幾家還做得好，吃起來餡和糖及果實渾然融合，在舌頭上分不出各自的味來。
按照這種觀點，小陳炒的菜，一直都很不團結，每次端出來都讓人疑惑，它倆也不搭啊，湊一起幹嘛呢？他炒一次肉絲，硬要把肉絲分別配給青菜和花菜，做兩個菜。我說這樣不是吃起來像一個菜嗎？
他倒是點點頭，說，嗯，我做的時候沒想到。
一天兩頓飯，迅速消磨了他的雄心壯志，每天開始唧唧歪歪：現在我要真的開始認真學習了，你說我想要的炒肉片是清爽鮮嫩的炒肉片，為什麼炒出來又糊又柴？我想煮的牛肉酥而不爛，怎麼燒出來就變老了？
我也開始反思，為什麼這麼湊巧，我和他都不會做飯？月老牽線的時候，不尋思一下互補功能嗎？我的不會做，是聞到油煙味開始頭疼，他的不會做，是每天浴血奮戰，成品寫著八個字：並非努力就有收穫。
朋友圈裡陸續有人貼出美食圖片，海鮮意麵，蒜蓉排骨，臘味煲仔飯，看得我頻發感慨：人和人的差別怎麼就這麼大，有些人好像天生就有做美食的天賦，只不過忙碌的生活掩蓋了他的天賦。有些人給他場地，給他材料，給他一切，他還是能搞出一片美食的荒漠。
不過還沒來得及多抱怨幾天，新的挑戰來了。
學校宣佈晚開學，小陳弄上了作業，每天吼個不停。
人的精力到底是有限的，成年人貢獻給了輔導作業，就沒時間精力做飯。
這天等到下午兩點半，我終於自食其力煮了一碗泡麵。
這美食的荒漠，一時半會大概走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