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蒿)
晉南春早。
當春天的第一縷春風掃過田野,溝渠邊崖畔根向陽的地方,就會有野草泛出春天特有的嫩色。枯草叢裡的嫩芽讓人欣喜,目光觸及的那一刻,春天的味道立即從舌尖瀰漫開來。
工業時代可以碾壓農耕文明改變世界的節奏,卻無法改變自然的腳步。田野裡的野菜,仍依舊循著自然的時令節氣應時而至。蟄伏了一個冬天,積攢夠了天地精華,等到春回大地就釋放出春天獨有的清香。那水嫩脆生肥美,只與那些懂得時令節氣的人相遇。一年一次,不早不晚。也只有在那幾天才有那種滋味,那種滋味撫慰著許多人形成於農耕時期的味蕾,也是一年一次。
關於野菜的記憶總要從童年說起,因為春天的滋味就是從那時候在心裡紮下了根。紮了根的記憶,從此後每年春風一起,那記憶就開始復甦。
白蒿幾時有,苜蓿何時鮮,香椿多會發芽,洋槐花啥時骨朵最嫩,還有田野裡的蒲公英灰條子野小蒜……那些熟悉的野菜就生長在我熟悉的家鄉的田野裡。
老家氣候溫潤,土地肥沃,春天裡一場小雨後,野菜就遍佈田野。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下,人人都喜歡挖野菜吃野菜。晉南人吃春是從餐桌上出現的野菜開始。整個春天若沒有幾種野菜次第上桌,簡直就是有負春光有負美食。
正月茵陳二月蒿,三月四月當柴燒。
吃過茵陳的,都知道這句民間諺語。
(晉南人都愛這桌飯食)
茵陳,其實就是春天裡白蒿剛發出的嫩苗。剛發芽的白蒿,常常是埋伏在粗糙的枯枝下面,採摘起來很費事,稍不留神還會劃破手皮。這種葉如細絲,呈灰白色,聞起來有一股特別的香味,看起來並不起眼的白蒿嫩芽,在春天裡諸多要發芽的野生植物中,總是捷足
小的時候常聽父親說茵陳是好東西,能入中藥,究竟有啥功效並不知道。有同學帶來一款茵陳普洱茶,沖泡起來喝,果真有一種茵陳的香味。今年宅居躲“新冠疫情”中,看介紹發現此款茶中的茵陳具有治療“發熱咳嗽”的藥用價值,頓覺珍貴,一連喝了好多次。
但我最喜歡的還是家鄉的做法。把採摘回來的茵陳擇揀乾淨,反覆淘洗瀝乾水分後,放白麵鹹鹽花椒麵拌勻上鍋蒸熟,出鍋後拌著油潑蒜辣椒,吃起來最是過癮。白蒿入口綿軟,混合著蒜香辣香醋香,只一口,就喚醒沉睡的記憶。記憶裡相同的滋味瀰漫味蕾時,那種感覺,就是——天下美食無數我獨愛這一種——滿足到無以復加的滋味。
晉南人吃野菜離不了的調味三樣寶是:蒜泥辣椒醋。蒜泥搗好後放上辣椒麵用熱油一潑,激發出的辣香蒜香與醋香一混合,一聞到那香味就口舌生津,這時候最能品出野菜的那種春味兒。事實上,熱油潑蒜泥辣椒麵,在各種野菜的多種吃法中起著畫龍點睛的作用。不論焯水後涼拌還是裹麵糊油炸或者就是最家常的拌麵蒸熟,少了這味調和,是萬萬不行的。讓人說起來就流口水的,就是這千年老方。只有這種做法,才能吃到預料之中的那種滋味,才能滿足到無以復加。
一說起挖野菜的印象,記憶就閃回到老屋的窯洞上。
小時候家裡有兩孔窯洞,窯洞上面的的崖畔上就長滿了白蒿。雨水好的年景,崖頂上蒿草能長到一人高。秋天蒿草枯黃後,也不割,父親說蒿草能防止水土流失。春天裡我常去窯頂崖畔挖白蒿。站在窯頂上面,俯瞰家裡院子一覽無餘,在居高臨下中還能看到巷子裡的小路一直延伸到老爺廟戲臺子那裡。
(地軟軟炒雞蛋)
除了挖白蒿,下雨天窯頂還是撿地軟軟的好地方。地軟軟,城裡人叫地皮菜。我覺得地軟軟最形象,這麼一叫就想起撿起地軟軟時那種柔軟滑溜的感覺。
小時候總聽大人說,蒿草裡如果有羊糞蛋,地軟軟就長的多。我家窯頂崖畔有一條小路,是放羊人踩出來的羊腸小道。連陰雨停後,那裡果然地軟軟很多。羊吃草拉羊糞,羊糞蛋里長地軟軟,小時候只覺得好玩,沒覺得反胃。
地軟軟撿回去,媽媽清洗乾淨,炒雞蛋吃是很香的。其實吧,我覺得,主要是雞蛋香。
野菜中,跟雞蛋絕配的,還有香椿。
我家東邊窯門口的那棵香椿樹,承載了我整個童年時期的香味記憶。香椿嫩芽剛長出的時候,泛著紅顏色。父親把鐮刀纏在一根長長的木棍上,仰著頭鉤香椿的樣子,到現在還能記起。
(香椿)
香椿做菜有訣竅,也是打小的耳濡目染。把香椿洗乾淨,切之前先用刀背把香椿根拍扁,這樣切出來的香椿才更有香味兒。
記憶裡,香椿炒雞蛋,真會把春天的味道,香出一個新高度。
但那高度只是偶爾為之。經常吃的是香椿拌涼粉。
香椿嫩芽長來的時候,家裡常會做涼粉。紅薯涼粉一做一大盆。晌午吃飯,一人一碗涼粉。涼粉裡放著切碎的香椿,調著辣椒蒜,紅的綠的點綴在透亮的涼粉裡,看著就有食慾,吃起來別提多香。
在野菜中,苜蓿實際上是種植的。種植苜蓿是給牲口當菜吃的。麥秸稈裡撒上鍘刀鍘成寸段的苜蓿,牲口就吃得格外香。生產隊的時候,苜蓿地是有人看管的。春天苜蓿發芽的時候,各家大人總是想方設法去苜蓿地裡偷著撅幾把苜蓿嫩芽,回來蒸一箅子打牙祭。
苜蓿麵湯苜蓿饃也是我的最愛。晉南人愛喝的湯中,米湯麵湯最為家常。熬白麵湯,屬於就地取材因陋就簡的晉南獨創。把白麵攪拌成糊糊,水開後攪進鍋裡,小火慢熬,麵湯快出鍋時撒上一把苜蓿,麵湯的麥香裡點綴著苜蓿的碧綠清香,春天原野的氣息似乎都盛進了碗裡。
揹負著家鄉胃的人走不出家鄉的原野。就算離開土地,命裡依然屬土。
知道我喜歡,這些年每到春天,弟弟小林總給我寄一些野菜。白蒿寄過,蒲公英寄過,槐花榆錢都寄過。
每一次收到快遞,我都覺得,他寄來的是家鄉的春天。
後記:
《萬榮民謠》中有一段關於野菜的,每次讀起來都是口水四溢——
女兒要嫁莊稼漢
吃個野菜真方便
正月茵陳不掏錢
二月撅個苜蓿尖
三月要吃新榆錢
花花菜 地軟軟
苦苣拌菜調油蒜
一頓就吃一缽碗
……
城市裡的人,每天站在陽臺上仰望蒼穹,俯瞰腳下,難免有一種不接地氣的心虛。回到鄉村過年的或者原本就生活在鄉村裡的,雖也封閉,但走在鄉間的小路上,視野總是寬廣,去地裡勞作,或在田間地頭挖點野菜,還會有一種放飛心情的感覺。
歌裡唱到,城裡不知季節變換…年少時不理解,是因為那時候在鄉村。生活在鋼筋水泥森林裡之後,再品味那句歌詞,別有滋味在心頭。
城市裡的人,遠離土地,冷暖感受慢慢就麻木了。不知何時草發芽不知何時燕歸來。一年吃著大棚菜,無處感受四季輪迴。
日子久了,不接地氣自是難免。
鄉村,不應只是人們心底裡修養生息的最後歸宿。那應該是未來城鎮化發展的地方。
人類的靈魂需要家園,那家園一定是距離土地很近,距離青山綠水很近。
記憶裡曠野無邊的,生機勃勃的,總是鄉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