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過半百,吃膩了白米細面,對所謂的山珍海味也沒有什麼興趣,卻獨獨放不下母親做的懶豆腐。每次回故鄉時,只要時間允許,都會讓她老人家給我做一頓。
說起來,懶豆腐還是當年生活困難時期的產物。那時候,我們村家家戶戶口糧都缺,便對糧食格外稀罕,一點點兒都捨不得浪費。做豆腐時過了豆渣,那豈不是很大的浪費?於是,就不再過豆渣,磨好的豆漿直接倒進鍋裡,加上適當水,文火燒得沸上幾沸,悶住火,下進去一些菜葉子,過上半會(半會是多久,全憑經驗),點幾碗漿水進去,不多時,懶豆腐便成了。如果家裡人口多,光懶豆腐不夠吃,這時還可再下一些洋芋進去,再煮一會兒,待洋芋熟了即可開吃。
吃懶豆腐不需要特別的佐料,一碗蒜泥拌辣子即可。辣子不宜過細,最好是幹辣子角與蒜瓣攪一塊在石懟窩裡搗碎,辣子片略小於指甲蓋即可。往懶豆腐碗裡窊一勺蒜泥拌辣子,吃起來特別帶勁。
也許是因為沒有濾去豆渣,不符合城裡人口味的緣故吧?這幾年,城裡賣菜豆腐的門店很多,卻連一家賣懶豆腐的都沒有。因此,我平日裡也吃不上懶豆腐,想那味道了,只能在心裡回味一下。
最近一次吃懶豆腐是在2020年國慶期間。因為單位排班時,安排我有幾天連休,我便趁機回了一趟老家。因為在家裡能盤桓數日,我便跟母親說,想吃她做的懶豆腐。於是,母親舀了幾碗黃豆在盆裡泡了一夜,第二日一大早,便跟父親一道磨好了豆子。等我起床時,二老已在灶臺上忙開了。
我在灶房裡站了一會兒,見幫不上什麼忙,便說:我去磨子房看一下。母親急忙叮囑:那屋裡到處都有電,不敢亂動。我嗯了一聲,出了灶房往磨子房去了,心中卻想:母親可能忘了我的工作就是與電打交道的吧?又感慨,在母親眼裡,我永遠都是孩子,我都五十多歲的人了,她還擔心我會小孩子似的到處亂動!
家裡的磨子房在正房西側,是個石板屋頂的廈子房。裡面原本還有一副麻石小磨子的,但是幾年前買了粉碎機後,小磨子就成了擺設。後來,母親嫌小磨子佔地方,恰好一個親戚說她想要那副小磨子,母親便送給了她。
我站在磨子房裡看了半日。屋子裡打掃得很乾淨,粉碎機以及其它傢什都擦拭得一塵不染。儘管屋裡的陳設已經挪動過幾次,小磨子也已經送人好幾年了,我卻仍然很清楚地記得它當初的安放位置:磨架子緊靠西牆,南北方向安放,磨柺子在南側。在差不多二十年時間裡,小磨子的位置基本沒有動過。
我小時候,小磨子在家裡可是派過大用場的:磨豆腐要用,磨糊湯要用,做洋芋粉要用(把切成小塊的洋芋磨細),一年三百六十天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時間要與它打交道。
小磨子其實不是很容易駕馭的,當年我們村有不少人怎麼也推不轉它。不過我卻在比磨柺子磨柺子高不了多少時,就學會推小磨子了。
我記得第一次學推小磨子,就是做懶豆腐。那時我剛上小學不多久,應該是個星期天吧?我一骨碌爬起床時,父母早已上工去了。我那時愛到處亂翻,翻著翻著就翻去了磨子房,見小磨子旁地上放著一隻搪瓷盆,上蓋一方溼了的白布,心中好奇,便揭開白布一看,卻是滿滿地泡了大半盆黃豆,都已經泡漲了,我心想,應該是要做懶豆腐吧?心中不覺一陣歡喜。我又想,父母上工太辛苦,我乾脆學手做一回懶豆腐,他們放工回來也好吃頓現成的。說幹就幹,我馬上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把接豆漿用的打木盆勢翻到磨子架底下,又搬張方凳子擱在磨架子正東邊,把那盆黃豆放上去。我記得母親磨豆子時是要喂一勺豆子,再喂幾勺水的,於是又去灶屋舀了一盆水端來。
因我當時個子很低,駕馭離地三尺多高的磨柺子很有些吃力,便在腳下墊了一隻小板凳,推起小磨子來。也許是平時看得多吧?我只試了兩次,就把小磨子推轉了。於是,一會兒抓著磨子拐把手使勁地時推時拉,一會兒又停下來給磨子眼裡喂豆子喂水,忙得不亦樂乎。但是一個人磨豆子太慢賬了,我便又跑去把還睡著的大妹妹喊起來,讓給幫忙喂豆子……
等父母放工回來時,我已把懶豆腐做在鍋裡了,因為豆子比較多,便連湯帶水做了滿滿一大鍋懶豆腐。
我本以為父母會誇獎我勤快懂事,可是他們並沒有誇我,並且臉上似乎不太高興。不過他們也沒有罵我,母親只是淡淡地說了我一句:真能勢翻!我心裡卻多少有些委屈,嘴撅臉吊地說:我又沒勢翻日塌!父親這才慢條斯理地說:東坪劉文軒屋明天上樑,準備做一座豆腐明兒給送去的,都已經做成懶豆腐了,也就算了,乾脆明兒給送二升包穀吧。經父親這一說,我才知道,我才真是“獻個勤,打個盆”。不過,第一次學做懶豆腐就成功了,我心裡還是暗暗有些得意的。
……“山娃子,飯對了。”我尚沉浸在往事中時,母親來喊我了,於是我同她一道來到灶房。已經很久沒吃過懶豆腐了,於是我便狼吞虎嚥,很快就吃了兩碗。吃第三碗時,吃著吃著,突然吃出了泥腥味,我愣了一下,再朝碗裡瞅了一眼,卻見一個白菜幫子上尚有沒有洗掉的泥巴痕跡。恰這時,母親大概看出了我的異樣,問道:“山娃子,咋了?是不是不好吃。”我急忙把嘴裡的東西嚥了下去,連連說著:“好吃好吃。”
可是我的鼻子卻忍不住有些發酸,趕緊端起飯碗,移步場院裡,朝遠處的山巒望去。山巒還是從前的山巒,可是父母已經老了,原來那麼愛乾淨,做啥一絲不苟的母親,現在眼睛已然花了,洗菜也有些洗不淨了……
此後,我便打定主意,以後不再勞煩母親給我做懶豆腐吃了,就把那味道留在心裡,作為永遠的念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