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天,醫院中都上演著人類世界裡一切極端的悲與歡:生命、病痛與死亡,壓抑的情感或扭曲瘋狂的慾念被緊緊封印在這個四面慘白的建築裡,就像一個裝滿了魑魅魍魎的匣子。
《寂靜嶺》的設計師伊藤暢達將這種矛盾與衝突,具現化成了集“性衝動”與“死亡威脅”於一體的怪物——“護士”。
扭曲的身姿、腐壞的繃帶、模糊的囈語以及如腫瘤般的面孔,“護士”的形象可以說是《寂靜嶺》系列中最經典的怪物之一。就算你沒有玩過該系列的任何一部,想必也會聽聞過這個血腥與性感的矛盾體。
雖然“護士”恐怖程度不及同樣經典的“三角頭”,但是“護士”身上各種元素的衝突與對立,對劇情以及遊戲內在主旨都有著極為重要的暗示作用。
“護士”這個形象究竟是怎麼來的?
弗朗西斯·培根的表現主義如果讓我想象地獄的模樣,那麼在岩漿與罪犯之間,一定充斥著大量弗朗西斯·培根與卡拉瓦喬的畫作,以及他們作品中的面孔。
與直觀描繪暴力和殺戮的卡拉瓦喬不同,弗朗西斯的作品用更傾向表現主義的手法,直擊人類心靈深處的夢魘,揭露了人類面孔之下獸性的張狂與脆弱,給欣賞者帶來強烈的“痛感”。
這份刺骨的“揭露”與“痛感”,正是填滿了《寂靜嶺》遊戲的核心元素。
在關於《寂靜嶺 2》遊戲幕後的訪談記錄中,採訪者向擔任美術設計的伊藤暢達問了這麼一個問題:“《寂靜嶺》中這些極具表現主義的怪物究竟是如何設計出來的?”
伊藤暢達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在無數工作資料中拿出一本弗朗西斯的作品集,並隨後表示正是弗朗西斯這些於黑暗中吶喊的猙獰形象,造就了今天《寂靜嶺》當中的怪物。
在這些借鑑之中,“護士”這個怪物形象便是對弗朗西斯作品外在手法與內在精神的最好傳承。
為什麼這麼說?我們先來看一下“護士”究竟是什麼樣的。
以《寂靜嶺 2》中的“護士”為例,這不僅是玩家們所最熟悉的“護士”形象,也是系列中“性感護士”怪物的源頭。(第一部中的護士並不是這種性感形象,等下再說)
《寂靜嶺 2》中的“護士”身著低胸的上衣,領口處暴露著胸部,性感的身材被完全展示出來。
她們的頭腫脹地像要隨時破裂的氣球並被染血繃帶纏裹著,從中絲毫看不出人類的五官,唯一的面部特徵是血腥的下巴和牙齒。
她們的身體猛烈抽搐扭動著,就像每一處關節都有獨立意識並要脫離這副身軀一般,並揮舞著不符合身份的鋼管釋放著暴力。
弗朗西斯的作品當中最常見的一個形象便是“尖叫和吶喊中的人”,他用詭譎的筆觸,模糊掉一個人面孔上除了嘴以外的器官,突出那張尖叫中的大嘴,彷彿要從喉嚨深處翻湧出地獄。
其繪畫生涯中最重要的一幅作品《教皇英諾森十世肖像的習作》便將這一點表現得淋漓盡致:教皇因痛苦和恐懼癱軟在寶座上,幾乎整張臉都消失在撕裂的陰影當中,只留下那張發出呼喊與嘶嚎的嘴。
觀賞這幅畫作的人無不從中感到瘮人的恐怖,弗朗西斯透過這樣的技藝將人類形象加以獸化,用獨存的器官傳達焦慮和瘋狂,而這正是“護士”只保留血紅齒顎的原因,伊藤暢達借鑑了這種手法,用“護士”淌血的嘴來傳達遊戲角色內心壓抑和焦慮的情感。
而除了“嘴”這一要素,弗朗西斯的技法中還有另一個顯著特色,那便是瘋狂扭動抽搐的人臉或者身軀。
在這些作品中,人類的身體總是畸形地摺疊、壓縮、甚至擰作一團,他還熱衷以“三聯畫”的方式將這種猙獰姿態賦予更鮮活的生命力。騷動、浮躁、憤怒這些沸騰般的情緒從畫布上迸發出來,將精神世界中自我折磨的靈魂封印在畫作中。
“護士”怪物那不斷抽搐著、不協調的、好像時刻會散架的身體,正是源自於這些被弗朗西斯封印的扭曲靈魂,同樣也是遊戲角色內心“自我毀滅”的象徵。
壓抑的精神內在弗朗西斯的作品正是“護士”面容與身軀等特殊設計的源頭,那麼為何還要在恐怖遊戲中賦予這個怪物“性感”呢?這要稍微講一下《寂靜嶺 2》的劇情:
主角詹姆斯與他的妻子瑪麗本是一對令人欽羨的夫妻,但是在遊戲開始的三年前,瑪麗突然患上絕症,這種病痛讓她不得不把接下來的生命都交給冰冷的醫院。
儘管詹姆斯一直不離不棄地照顧她,四處奔波為她尋找治療方法,尋求各種幫助,然而她病情惡化的速度之快讓仍和治療手段都無濟於事。
疾病帶走了她身上所有美麗的痕跡,她的面板開始長滿褐色的病斑、頭髮開始一把一把地脫落。這些都加重了瑪麗內心的痛苦和折磨,她開始將這些精神上的壓力轉化成憤怒,傾瀉於一直照顧自己的丈夫詹姆斯。
詹姆斯非常痛苦並開始倒向酒精的懷抱,這種精神上的煎熬讓他開始逃避面對自己的妻子,在某種程度上瑪麗已經成為了他的負擔,憎恨在二人之間暗暗地滋生著。
最後在瑪麗又一次將情緒發洩在詹姆斯身上後,詹姆斯心中的悲傷和自毀情緒到達了頂峰。他猛地起身,走到瑪麗的床前,深深地親吻著她的額頭,隨後用枕頭將她悶死。
這個背景是詹姆斯內心所有愧疚和罪孽的根源,同樣也是“護士”這個怪物在遊戲世界裡的根本原因。
“護士”形象在遊戲中含有一部分妻子瑪麗的身影,不僅是身高類似,其腫脹的頭顱也使人想起瑪麗在住院期間因病痛而浮腫的頭部,以及窒息而死的結局。而這個怪物身上的“性感”,則表達了詹姆斯心中的“性壓抑”。
在照顧妻子的三年間詹姆斯無法做自己,無法擁有自我的感受,抑制住全部的慾望與衝動,這種嚴重的性剝奪,使他深陷焦慮之中。於是乎當他來到寂靜嶺後,這種怪物就被賦予了“高度性別化”的特徵,也就是“女護士”,而這又進一步加劇了其焦慮感。
有個網友曾問道:“為什麼看到《寂靜嶺 2》中的女護士還是會有性慾望?這是出於什麼心理?”
這說明這位玩家正在與男主共情:“明知不可以,但又無法控制自己”。這份焦慮的集中化、和自我慾望的鬥爭、以及自我毀滅的情緒,也就是我說該“護士”怪物對弗朗西斯作品精神的傳承。
弗朗西斯的一生都活在“否定”與“虐待”之中,擁有女裝癖、同性傾向並且內心細膩柔軟的弗朗西斯,是全家人的恥辱。他的母親對他視而不見,他的父親對他拳腳相加,甚至讓家裡的馬伕每日鞭打弗朗西斯,最後他在未滿十七歲時就被父親掃地出門。
在這份扭曲的童年下,弗朗西斯成為了一個追求自毀的受虐狂。他的一切都是扭曲的,愛慾是不被承認的、作品是恐怖的、戀人是對他暴力且殘忍的。這最終造就了他作品中的風格——“明知不可為”的焦慮與自虐,並深深影響了《寂靜嶺》的內在。
第一個女護士透過上文我們可以得知《寂靜嶺 2》中的“護士”,是美術設計師伊藤暢達,對自己藝術領域的偶像弗朗西斯的告白,無論是形象設計還是該怪物在故事中的隱喻都透著這位偉大藝術家的靈魂。
但是熟悉該系列的玩家應該清楚,“護士”這種怪物,雖然是從第二部開始才奠定了性感路線,但並非是第二部才有的怪物。在初代《寂靜嶺》中就已經存在“護士”形象的怪物了,她們通常被稱作“木偶護士”。
“木偶護士”身上最顯著的特徵是背上長著一個碩大的、類似鼻涕蟲一般的寄生蟲,使這些“護士”必須彎腰駝背,可以說不但絲毫沒有“性感”要素,反而還噁心至極。這些寄生蟲侵佔著“護士”的大腦,控制著其行動,因此該怪物被才稱作 “木偶”。
這些怪物的原型,是初代聖女阿萊莎在被迫接受各種人體實驗時,醫院裡那些冷漠地擔任著幫兇的護士。
這便是初代《寂靜嶺》中“木偶護士”的原型。
《寂靜嶺》系列不僅僅採用了電影中這一“護士”形象,該電影在多個方面都深刻影響著《寂靜嶺》的創作,遊戲創作團隊也表示過自己是該電影的粉絲。
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在於,《異世浮生》這一電影同樣是受到弗朗西斯畫作影響的作品,其中大量面部扭曲抽搐的怪物,和焦慮不安的精神表現都借鑑了弗朗西斯的手法,可以說與《寂靜嶺》系列算是師兄弟的關係了。
一切又圓回來了,“木偶護士”作為遊戲中第一個女護士怪物,雖然沒有直接借鑑弗朗西斯的作品,但是卻借鑑了他的弟子,成為了大師影響之下的又一個徒弟。
尾聲“女護士”這一怪物形象,在遊戲之外,或許也是對大師弗朗西斯的一種紀念。正是性錯亂、暴力、死亡與家庭悲劇這些不安的元素,塑造了弗朗西斯人生,也讓其獲得了不可望其項背的才華。但是如果人生可以選擇,弗朗西斯會願意用幸福的童年溫馨的家庭換取這種令人欽羨的藝術力嗎?
遊戲中的“寂靜嶺”吸引著一些帶著自我折磨與焦慮的人們,並最終將他們救贖。我想假如這位過世的藝術家也是遊戲中的一員,那麼他也會前往這片被濃霧籠罩的小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