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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寫的是武漢玩家的故事,它顯然不僅僅關於遊戲。遊戲作為一個精神載體和文化切面,它試圖講述更大的主題:在這場災難中,我們也有好多次得以窺見一種更本質的人,以及對人類共同命運的指向;而無論是好是壞,我們終究在各種各樣的境遇裡更加了解他人和自身。

編輯丨池騁

這篇文章寫的是3個武漢人的故事:在這個特殊的時期,他們過著怎樣的日子,有著怎樣的精神面貌,以及怎樣看待遊戲對於當下生活的意義。他們的故事不能代表所有的武漢人,也不能反映關於這座城市的全部,但這些真實而質樸的生活圖景,令我感到珍貴。

1.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擔子就落到了秋秋頭上。

那會兒秋秋還在北京,就收到了遠在武漢的爸爸吩咐:回來帶爺爺去看病。

大概在一個星期前,爺爺身上出現了一些症狀:咳嗽,喘不上氣,食慾不振,整個人都很虛弱。對於一個90歲的老人而言,平時這點小病小痛可能算不上什麼事兒,但在這個節骨眼上,秋秋就感到有點緊張。“爺爺的症狀很像那個病。”她說。

1月20日,秋秋回到武漢,21號把爺爺從漢口中心城區接到相對偏遠的江夏區安頓下來,22號早上8點多帶他去了醫院。秋秋直接掛了消化科。“呼吸科那邊排的隊太長了,而且爺爺當時主要的問題是吃不下東西,所以我就給他掛了消化科,但我一去就直接跟醫生說,要做CT和血常規。”

這是她從網上看來的。“當時還沒有核酸,網上說最重要的指標一個是血氧飽和度,一個是肺部感染的陰影,我想那就直接判斷一下。”秋秋說,在當時,大多數人可能還沒有這個意識,有了症狀都去看呼吸科,所以爺爺的檢查沒有花很長時間。

當天傍晚出了結果。秋秋又跑了一趟醫院,拿到了爺爺的診斷書。她看不太明白具體數字,想找個醫生問問,消化科大部分醫生已經下班了,只有呼吸科的醫生還在加班,但排隊的人實在太多。最後她找了個住院部的值班醫生。“醫生說他血常規是正常的,但是有肺部感染,目前不確定是不是病毒性的,感覺不太像。醫生說,如果我們懷疑的話,可以第二天再去呼吸科看看。”

回家以後,秋秋睡不著。爺爺倒是不太擔心自己,他覺得老了反正會有各種各樣的毛病,跟這次的肺炎沒有關係,可秋秋怎麼可能放心得下呢?爺爺身上的種種症狀都很“疑似”——當時人人嘴邊都掛著這個詞兒,真正能夠確診的人數卻很少很少。她翻來翻去地想,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她總是想起白天的時候跟爺爺幾次穿過呼吸科就診的人群,雖然戴了口罩,她也覺得害怕。

“在當時那個瞬間還是有一點茫然。”秋秋說,“心裡想的都是,不會真的被選中了吧?”

2.

小鄭的爸爸到現在都還有點低燒。他去醫院看過,檢查出來與肺部感染無關,“不是那個病”,但小鄭也不能完全放心。那天爸爸在社群附近的醫院排隊時,排在他前面的一個老太太被診出高度疑似,沒有核酸試劑確診不了。後來,住在隔壁小區的舅舅告訴他,他們的業主群裡有人發了一條求助資訊,說是有個老太太已經快不行了,拖了一個多星期還沒有排上核酸試劑。小鄭感到後怕,那個老太太和爸爸在同一天去了同一家醫院。

“會不會就是同一個人?”小鄭心裡也打鼓,但他知道這事兒沒法弄明白,“可能也不是吧,說不清了,說不清了。”

小鄭在地鐵工作,1月23日是他年前最後一個出勤的日子,他像往常一樣凌晨4點醒來,看了看手機,發現有個朋友在夜裡給他發了條訊息,問他是不是要放假了,還傳了一張網上的截圖給他。

他不太相信,到了點就照常去車輛段的派班室出勤。剛到那兒,班組長就問他,訊息收到了沒有。他說收到了。班組長說,現在問題可能比較嚴重了,沒什麼事情你就不要去外地了,自己注意一下。

小鄭覺得自己被一個巨大的噩耗砸中了。“那話聽了我就難受……我當時還以為過了這幾天就完事兒了,我本來想的是初一、初二就在家裡,初三、初四正常上班,過幾天再去我女朋友那邊,還跟朋友約了泡溫泉……看這樣子就不太現實了。”

這最後一天上班,一切都跟平時一樣。“檢車,然後把車開出來正常運營。”小鄭跟我說,“其實那兩天就沒什麼人坐車了,站內冷冷清清。”

那天的工作結束得特別早。上午8點他就下班回家了。上午10點,武漢軌道交通各條線路最後一趟車從各起點站發出,到達終點站後結束運營,所有車站出入口拉下了捲簾門。

1月23日起至今,武漢實行交通管制

3.

許多人趕在最後一刻離開了武漢,秋秋的爸爸是其中之一。他與秋秋的媽媽離婚後,和另一個阿姨組建了新的家庭,阿姨還帶了個比秋秋大一些的姐姐。23號上午10點多,秋秋的爸爸在高速上的服務站裡給她打電話,告訴她,他們3個人趕在封城前一個小時出了城,這會兒已經快到岳陽了。

秋秋的爸爸倒不是自己要跑,而是為了把在上海工作的姐姐給送回去。“姐姐知道了交通管制的訊息就比較激動,怕之後回不去,他們就趕在10點前把姐姐送出去了。”秋秋告訴我,他們打算在岳陽把姐姐送上回上海的飛機,在那裡住兩個晚上,之後再回武漢。

在電話的那一頭,爸爸聽上去特別開心的樣子,“情緒很高昂”。打這個電話主要是想告訴她,他和阿姨兩個人打算留在岳陽過年,不能去爺爺奶奶家跟她一塊吃年飯了。

秋秋當時整個人都懵了。那天早上她一直不停地接電話:“我媽媽的,我閨蜜的,我同學的,還有我老闆的。因為看到了交通管制的訊息,他們都輪番打電話過來問我怎麼樣,一直到10點多鐘接到我爸的電話……你能懂那種很懵的心情嗎?就是其他所有人,可能沒有血緣關係的人都在關心你的時候,你的親人給你打了一個這樣的電話。”

其實她在凌晨就已經看到了訊息,裹著大衣坐在沙發上想了一夜,最後決定留在武漢。“雖然當時有高鐵、有飛機,10點前是可以走的,但我走了爺爺奶奶怎麼辦?我萬一是潛在的感染者怎麼辦?”她也沒考慮過讓爸爸把她送出城,但“我對他過於了解,我覺得這件事不足以讓他從睡眠中起來,幫我解決……我也不願意求他,你知道的,就想保有一點可笑的話語權和底氣”。

“北京那邊,哪怕回不去也就不回去了。”秋秋說,“但爸爸沒有問過我。”

掛了電話以後,她把爸爸拉黑了。

在施行交通管制的當天,很多人離開了武漢,同時也有很多人感到自己“被拋下”

4.

與20出頭的秋秋和小鄭相比,39歲的石磊在疫情中的樣子更像一個大人。

在石磊看來,越是在這樣的關頭,恐慌和害怕之類的情緒越沒有什麼用。“我恰恰覺得這個時候要冷靜理性地去看待這個事情。”石磊說,“第一,做好自己和家人的保護;第二,努力去做一些科普;第三,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這其中包括作為志願者司機接送上下班的醫護人員。石磊那幾天常常經過長江大橋、長江二橋、二七橋等幾條主要的過江通道,每一次他都會在橋上看到穿著白大褂的醫護人員在奮力地蹬著共享單車。

那幾天武漢特別冷,最低氣溫達到零度以下。江面上風又大,吹在臉上跟刀刮似的。雖然橋都不長,開車一兩分鐘就過去了,“但是蹬單車可能要小20分鐘”,石磊說。

在全市公共交通停運後,這樣的場景就成了尋常事。“據我所知,大量的醫護人員要麼就是在醫院待著不走,要麼就是家裡有事必須來回跑的,除了蹬共享單車,還有人靠腳走十幾公里回家。”

石磊想幫這個忙。在公共交通停運的當天晚上,他恰好在朋友圈裡看到志願者招募啟事,就進了其中一個群——這個群建得早,群裡有司機,有醫護,還有一些其他公益機構的。後來建起來的群大致分為醫護群和司機群,組織者在醫護群裡蒐集整合了出行需求後,再分發到各個司機群裡。司機群也分得更細了,有按照區域分的,也有按照開車距離分的;接送的也不只是醫護人員,也有接送警察的,也有運送物資的。

所有的工作全都靠微信群進行線上溝通和協調。石磊看到,“每天群裡的單子都在不停地滾動”。自從加入志願者團隊後,石磊每天差不多都會跑個兩三趟。他說這在司機群裡並不算多。“我知道有個司機一天跑掉了一箱油,少說也得有500公里。”

“按你的估計,一個志願者要負責對接多少個醫護人員才夠?”我問。

“永遠都不夠。”石磊說。

石磊有時會在清晨出去接送

在機動車限行令頒佈後,石磊沒有收到通知簡訊,於是照常接單。他在路上碰到過兩次警察,有一次醫生正好就坐在他的後座上。雖然有令在前,警察勸他“儘量還是回去”,但警察也知道他為什麼會出來。“警察的態度都很好,還給我敬了個禮。”

石磊感慨說,在這次疫情中令他印象最深的一點是,無論是警察還是環衛工人,無論是外賣小哥還是渣土車司機,“所有留守在一線的人都很好,相互都很支援”。包括後來他的小區業主群裡組織團購食品和日用品時,他注意到很多年輕人都在出力,“給大家買菜、買藥啦,團購各種物資啦,也會給物業人員捐贈一些,有的還直接去幫物業做事兒”。他有時候會跟這些年輕人聊起來,他們說自己平時也玩兒遊戲,“但這段時間就沒有什麼精力和興致去玩了,想要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

雖然處在特殊時期,石磊一直都在盡力地維持平常的生活秩序。他的小區旁邊有一條頂級的綠道,平日裡隔一天就會跑一次;就算在疫情期間,他也堅持兩三天跑一次,一次跑上10公里左右。

最近他的煩惱是,武漢所有小區都實行了封閉式管理,他的跑步計劃也中斷了。

5.

“通俗一點講就是,我人麻了。”小鄭向我形容他這段日子的生活,“沒有感情,沒有痛覺,也不想動彈。每天活著都是靠慣性。今天的你還沒有過完,你就能想到明天的你還是這鳥樣。”

這種感覺和平日裡上班是不同的。雖然也是日復一日地生活,但小鄭覺得,“現在年輕人還不得給自己找點樂子,是吧?”在這樣的特殊時期,平日裡習以為常的小樂子就顯得尤其珍貴了。“上班的時候想著下班去幹啥,放假的時候又會去想放假的時候幹啥,過節的時候獎勵一下自己,想想我有什麼想買的,就是這種很瑣碎的細節。但這會兒完全沒有了,完全不會去思考這些東西,平常看來是很普通的想法,在這個時候都消失了。”

自從疫情爆發,小鄭就沒離開過電腦。剛回到家裡頭兩天,他還嘗試了一些新遊戲,但後來對主機遊戲就有點不耐煩了。“原來玩主機的時候是那種比較愜意的狀態,現在天天悶在家裡,心裡壓著個事兒,感覺又有點抑鬱,最渴望的其實是社交。”

在家裡的時間實在難熬,和朋友一起玩遊戲就成了一個打發時間的方法——或許也不是最好的方法,但除此以外還能做什麼呢?他玩《劍網叄》,玩《最終幻想14》,玩一些暴雪的遊戲,基本上都是和朋友一起開黑,每天玩上十幾個小時,“但實際上在玩的過程中也沒有太多交流”。

小鄭的心情很複雜。他需要線上遊戲來維持一定程度的社交,但有的時候又想要避免與人交流。“在線上遊戲中還是會遇到一些關於疫情的負面訊息,某個人的同學得了病老是不好,某個人那邊又有了什麼新情況。”這些線上的夥伴們大多都來自四川、浙江等省份,“大家都是我周圍的人”,小鄭告訴我,這會讓他感到有些壓抑。

一些人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大多數人的生活其實沒有太多波瀾——但他們也有自己的問題

他在遊戲裡遇到的湖北人普遍比較沉默。“包括我以前打的一個固定團,這一個團裡全是湖北人。大家能聊什麼呢?我們都閉口不言。”小鄭說,“這個我們是很有默契的,都不聊。”

小鄭也從來不在遊戲裡跟人聊關於疫情的事情。“玩遊戲是為了排解一下心情,刻意地去聊這些,讓自己心情沉重,那不是自相矛盾嗎?”小鄭說,“雖然心裡總會擱著點什麼東西,但我也不想給別人造成負面情緒,讓外面的人覺得武漢人怎麼樣,覺得我可憐。我也不想幹這種事。”

所以,當遊戲裡的夥伴們問起時,他就告訴他們都挺好的。家裡人沒事,他自己也沒事,相信很快會好起來。

他現在每天還是在遊戲上花很長時間,但最大的問題是,遊戲也不再能夠令他感到高興了。“越來越難受了。”小鄭說,“最開始的時候還有一點點這種想法,覺得多出很多時間來玩遊戲還不錯,但其實更多的是難受。”

對現在的小鄭來說,遊戲不再是一個休閒娛樂的選擇,反倒像是日常生活的填充物,畢竟不幹這個也幹不了別的。在遊戲中他也很少能感受到什麼情感波動。“還是有那麼一丟丟感覺的,只是沒那麼容易感到開心了。”

他覺得自己這樣也不算辛苦。“畢竟很多人也都是這麼過的。像那些沒有電腦的人,他們怎麼過的呢?還不是一樣過。”小鄭告訴我,他在網上看到一個大媽自己跟自己打麻將,一個人打4個角,還要算哪一邊贏了錢,哪一邊輸了錢。“不要以為這是段子,是真的有人這麼去做的,不也過得挺好的?”

“那你不覺得這反而像是……太寂寞的狀態嗎?”我問。

“完不了的,人怎麼可能這麼就瘋了?人要是這麼簡單就瘋了的話,那人早就沒了。”小鄭笑著對我說,“人類可太會了。”

“我現在覺得難受,也是我一時接受不了。等我能接受了,那又是另一番天地了。”小鄭說,“主要是不接受還能咋地?日子總是要過的,你說這有啥用。”

“想過以後的時間要怎麼打發嗎?”我問。

“換個遊戲。”小鄭說。

6.

自從22號那天帶爺爺去看病後,秋秋就再也沒有出過門。當時她從醫院拿了一些抗生素,但爺爺不太聽話,不把這個病放在心上,藥也沒怎麼吃。萬幸的是,爺爺在一個星期後自個兒就逐漸好了起來。秋秋這才鬆了口氣。

“雖然爺爺最後不是這個病,但你會有種感覺吧,致死率面前親情算什麼。”秋秋回想起當時爸爸吩咐她帶爺爺去看病的事,語氣很平靜,“我想我爸當時可能有那麼一瞬間覺得爺爺是這個病,他就不想帶他去醫院,等我回來讓我帶他去。”

“我爸是有車的,其實最好的辦法就是他直接帶爺爺去看病,就不用我各種折騰。就算不在漢口看,開車到江夏也可以,但我爸可能覺得漢口跑到江夏去太遠了吧,他懶得去。”秋秋說,“我爸是那種比較自我的人,他怎麼舒服怎麼來。”

她感到自己雖然在疫區,卻也不算是風暴的中心。最強烈的真實感可能來自小區裡的高音喇叭,它每天用武漢口音迴圈播放:“重要的事情說三遍!不要出門!不要出門!不要出門!”

秋秋告訴我,她感到自己的四周正在上演一齣戲。外面的人可能會把武漢看作是一個整體,但其實身處其中的每個個體的命運有著天壤之別。跟那些真正遭遇了不幸的人相比,秋秋覺得自己“連個炮灰也算不上,可能就是跑過去,鏡頭晃過一秒鐘”。

“你就會想,這到底是真的嗎?已經這樣了嗎?”秋秋說。

最近發生的事情令秋秋感到沒有真實感

因為事先沒有預料到會在武漢待上這麼長時間,秋秋只帶了一個MacBook回去,想著可以拿來寫點東西,放放音樂,“裡頭沒有任何遊戲”。意外地留在了武漢以後,她的生活變得有點空虛。爺爺奶奶家裡也沒有Wi-Fi,她就只能玩玩手遊,每天登入上去做一下日常。

“一般情況下,我吃完了早飯以後就開始玩遊戲,看看有什麼能玩的……但是也沒有什麼特別能玩的。”秋秋說,“你也知道手遊很多時候做完了日常就沒有什麼可以做的,日常的任務也不是很花時間,我也不是那種很‘肝’的人。”

她有時候會不自覺地將周圍發生的事情跟遊戲裡的體驗聯絡在一起。“我會比平時急一點,比如以前抽卡比較隨緣,但現在如果抽得稀爛,或者十連很’非’,我就會覺得,啊,就是這樣啊,現在的環境都很差,武漢這個事情就已經很難過了,或許這段時間的運氣就是不好吧。”

秋秋說:“感覺自己現在會比較相信命運這個東西了。”她覺得在這個特殊時期,遊戲的意義也與平時有了一些不同。“在對未來不太確定的時候,遊戲是一個有既定規則的世界,一個有付出就能夠得到回報的世界。”

在沒有太多遊戲可玩的日子裡,秋秋最常用的緩解壓力辦法是看小說,但隨著宅家的時間越來越長,這個辦法也不再那麼有用。在北京的時候,她覺得自己還是蠻喜歡宅的那種人。“宅的前提是我不會覺得身體上有什麼不適,但武漢這幾天太冷了,家裡又沒有暖氣……”秋秋告訴我,在大白天她甚至不能躺在床上,“因為爺爺奶奶會覺得沒有到睡覺的時間就不能上床”。

在這樣的家庭生活中,她會覺得很多時候心態沒什麼用。“就算心態崩了,也不會有太多人來關心。尤其是我的家人,他們的親情不會到關心我的心理狀態這個層面。所以,我的心態一直都是那種,明明心裡已經慌得不行了,表面上依然很鎮定。”她告訴我,如果她在家人面前表現出慌張或者壓抑的情緒,家人只會覺得,“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有的時候,她會覺得自己的周圍和外面的世界以及網路上的世界是割裂的。她告訴我,她有個朋友家住在漢口靠近市中心的位置,“每天晚上都會聽到車來車往,警車、消防車、救護車、大貨車,各種各樣的聲音”。而她住在郊區,每天從早到晚都很安靜,只是偶爾能聽到飛機飛過頭頂。

至於網路上的東西,她也覺得心情複雜得很。一方面,她覺得那是放大了的悲傷,“消化這些事情真的比較難”,另一方面,她明確地知道,這個城市有很多人都在跟痛苦打交道,她也會覺得有一點點慶幸,至少目前她和家人都躲過了一劫。

在這樣的環境中,她感到格外孤獨,“但我沒有辦法”。她只等著疫情結束,先跟武漢的閨蜜約一個海底撈,“一起抱頭痛哭一場”,然後趕緊回到北京,把臺式電腦開啟玩遊戲。

“讓我充錢!讓我充錢!”秋秋說。

秋秋的朋友給她發來下雪的北京

7.

石磊曾經是《家用電腦與遊戲》的編輯,也是個老玩家,平日裡每天固定打上兩三個小時的遊戲。但在疫情爆發後,他迅速地失去了玩遊戲的興致。他什麼遊戲機都有,每天只是挨個開啟看一眼。偶爾進遊戲裡漫無目的地轉一轉,或者在各個遊戲機的商店裡看看有什麼在打折,但什麼也沒有買。

“不太能集中注意力,也不知道玩什麼。”石磊告訴我,他之前喜歡玩賽車遊戲,在家裡坐著玩,戴著耳機,很多時候還會戴上一個賽車頭盔,遊戲體驗很棒。“但你說讓我現在去玩,我完全沒有信心。我不可能不去想現在周圍的事情,我也沒有辦法告訴自己不去想。”

他在PS4上很喜歡的遊戲是《最後生還者》,平時沒事的時候也會拿出來玩一玩。自從疫情開始,他就很不願意玩這個遊戲了。“其實是個特別應景的遊戲,本身講的是一個與傳染病相關的故事,討論很多人性上的問題……但我現在每天都在經歷過山車一樣的體驗啊。”石磊說,“所以心理上有點抗拒,不願意再虐自己。”

另一個現實的問題是,疫情改變了他的生活常態。沒有疫情的時候,不想做飯就可以出去吃,但他現在每天到了點了就得做飯。“我需要照顧我的家人,我不能讓玩遊戲影響我做飯。”石磊說。很顯然,每天花在遊戲上的時間就少了。

他將這些內容都分享在朋友圈和微博上。“我也不覺得我的生活方式就是最好的,但至少是真實的。”他說,“武漢是什麼樣,我就給大家看是什麼樣。如果有人在關注我的微博的話,我想讓他們看到疫區裡有一種生活是這個樣子,讓他們獲得一些安慰。”

石磊的小區封閉式管理後,業主和物業聯合起來搞物資團購,他說他這幾天的愛好變成了“蹲陽臺上等待投喂”

“我相信大家肯定不願意看到一個水深火熱的武漢,我也相信大家肯定不願意看到一個只有醫院和求助資訊的武漢。”石磊說,“那些求助資訊或許都是真的,但我還是想說,哪怕武漢有很多人在求助,還是有更多的人過著平凡的生活,我不希望剩下的這些人被情緒所主導。”

然而,無論如何調節,身處疫區中心的人們一定有著不同程度的情緒問題。目前人們更關心具體事務的進展,包括物資、交通、設施等等,但他們在這段時間裡積累下來的心理問題也是不容忽視的,在這些事情告一段落之後,可能會是一個需要漫長的時間才能癒合的瘡口。石磊也並不否認這一點。他告訴我,“現在武漢人肯定大面積存在著心理疾病”,因此,他也會有選擇性地去看一些比較積極的新聞。

“如果我每天還去看那些悲慘的新聞,我覺得人早就崩潰了吧。再堅強的人也崩潰了。”石磊說,“絕望有用嗎?我告訴你,這就是事實,絕望沒有用的。如果你有一種絕望的情緒,你接下來要做什麼?要麼你去加入它、改變它,要麼你就離開它。你最需要做的是讓自己變得強大起來,讓自己身邊的人,讓你愛的人或者愛你的人過得更好。”

8.

石磊在朋友圈裡寫道,“最近20天估計把未來人生所有的眼淚都流完了”。我問他是為了什麼流的淚,他回答得很快,“是感動,不是傷心”。他說這段時間裡他最大的感受是,每一個獨立的個體都在努力地生存,甚至在給予別人力所能及的幫助,他更多地看到——或者他更願意看到那些“人性的光輝”。

前兩天,石磊發了一張從家裡的陽臺望出去的晴朗天空,他寫道,“風雪之後也總有晴天,今天開始慢慢有心情能玩會兒遊戲了”。我記得他不久以前還有個說法,“生活是什麼樣的,取決於你怎麼選擇去生活”。

我相信他是一個對生活擁有掌控感的人,或者至少是這樣追求的。他告訴我,“在生活中肯定會遇到很多很糟糕的事情,這是一定會的,如果你天天覺得自己很糟糕,你就會不斷地遇到很多糟糕的事情。所以,你不如無視這些糟糕的人和事,你可能反而會高興一點。”在這場疫情的影響下,他變得更有意識地去尋找生活中的笑點和值得開心的事情。

石磊常常拍下從家裡往外看的風景,他說“一天比一天美”

災難給人帶來不幸,災難也給人帶來成全。當石磊跟我講起他如何被堅守的基層人員打動,如何對這個社會產生更多的情感和包容時,我倒想起《傾城之戀》的故事。最後那一對情人正是因為災難才得以結合,可我不覺得那是人性的光輝,反倒是跟“人”的本質相關。張愛玲是這麼寫的,“在這動盪的世界裡,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裡的這口氣,還有睡在她身邊的這個人”。

不知道為什麼,在寫這篇文章的過程中,我的腦海裡總是浮現出那隻深夜狂奔在漢口二環高架橋上的野豬。這隻野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也不知道前方有什麼在等待著它,只是一個勁兒地奔跑。這個場景擊中了很多人的淚點,我想這種情緒絕不只是與武漢當下正在面臨的困境有關,而是人們在這個小東西的身上體會到一種更底層、更普遍的感傷。

這篇文章寫的是武漢玩家的故事,它顯然不僅僅關於遊戲。遊戲作為一個精神載體和文化切面,它試圖講述更大的主題:在這場災難中,我們也有好多次得以窺見一種更本質的人,以及對人類共同命運的指向;而無論是好是壞,我們終究在各種各樣的境遇裡更加了解他人和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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